这种感觉有多难受呢,换作从前她随口一声令下,便有家丁护卫出现,如江揽州这样的人……别说对她动手动脚,便是连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
可如今。
失去权势、地位,孤身一人面对一个男人,竟原来这么无助。
彼此力气悬殊太大,江揽州肩宽腿长,又是习武之人,她的花拳绣脚便堪比小兔子对上恶狼。
单方面拉扯期间,砚台再次被带得打翻在地,墨汁四溅。
理智在叫她快快停下,不可以。
然而“向一个人无条件低头并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得罪了他”的情绪压抑太久,面对他的短短半个多月,她像带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面具压下了她的本性、骄傲、自尊,加之傍晚被孟雪卿搞得心惊胆战,情绪过于紧绷又大起大落……在他强行将她抱上书案的刹那,她下意识一口咬在他肩上。
挣脱不开强硬桎梏,想要离开书房去平复心绪和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
于是这一咬。
仿佛失控的幼兽发狠,薛窈夭用尽了全身所有力气。
一声闷哼。
江揽州猝不及防。
疼痛的感觉并不陌生,从小到大,他受过不少皮肉之痛,战场上刀枪剑戟也曾在身上各处留下痕迹。
但少有疼痛会渗穿皮肉,往心脏上蔓延。
周身一僵的同时,男人眸色微滞,大手下意识要将她扯开。就她这样单薄的身板,他一只手便能要她性命,无论是扼断咽喉还是将她骨头捏碎。
却不想触及之时。
察觉她身体在抖。
他的手背叛了他,转而改为抚上她背脊。
然后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江揽州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任由她咬。
恍觉这短短几日发生的种种,竟是片刻天堂、片刻地狱。
外面起风了。
绷紧着下颚,他忽然也很想咬她,想要她也疼,看看能否长出心肝来。
但疼的同时,又隐有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滋味。
“你想怎样呢,薛窈夭。”
再开口时,男人声线里携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彼时薛窈夭还无法理解的涩意和兴奋,他问她:“这么难过,是动心了吗。”
是动心了吗。
所以才这般愤怒,生气,被一本已然变味的手札刺激到原形毕露,还第一次向他伸出爪牙,露出她原本并不柔软的真实一面。
江揽州从不相信他的这位姐姐,会心甘情愿向他低下高贵的头颅——那么骄傲又耀眼的天之骄女,怎甘心屈服一个自幼瞧不上的小野种,小杂碎?
即便虚与委蛇也这样没有耐心。
虚妄点想,是动心了吗?哪怕一点点?所以才会被他过往的行止牵扯情绪而无法保持理智,连那点假意的温驯都装不下去了?
仅这一句话。
肩头压抑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也是直至此刻,薛窈夭才发现自己的姿势——双腿被他撑到两边,她被他抱着拥在怀里,在咬他。
松口时嘴里已有淡淡血腥味,入眼是一排深深牙印,隔着雪色中衣,江揽州肩头已有缕缕血色渗出,正一点点浸透衣衫而呈现出无比刺目的绯色。
眸中映着那绯色,薛窈夭霎时愣住了。
为何会突然情绪失控?
与其说什么动心,倒不如说是当某种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像一块遮羞布被陡然撕下——出于爱自己而生出的那点自我怜悯,唏嘘,以及骨子里残存的,仅剩的,尚未彻底死去的那一点点骄傲自尊,它们堆叠起来冲击到她。没人会愿意曾经见证过自己有多风光、有多受人追捧之人,亲眼看到自己跌落泥泞,狼狈挣扎,尤其江揽州这种从谷底爬至顶峰,和她人生路径完全相反的人。
加之那本手札令她再次想起流放路上的辛酸苦楚,日日煎心,那种面对天家皇权和变故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像蝼蚁一般被摁在地上肆意踩踏……
它们带来的创伤和阴影难以痊愈。
即便薛窈夭自问性情已算挺乐观的了。
再有先前更衣风波,诸多情绪混杂一起,竟令她头一次没能忍住,在江揽州眼皮子底下……破防了。
破防就算了,还给人肩膀咬出血了。
“对不起,殿下……”
“疼吗?”
两句都是废话,但又不能不问。
撑着书案,大手依旧在她背脊上轻轻抚着,江揽州眸光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却似越过山川湖海,去到了不为人知的远方。
天子脚下的神都天街,触目辉煌,锦绣无边,繁华如梦,也富贵至极。夕阳下花圃里的刺玫、飞在天上的纸鸢、她头顶花冠、随手丢掉的彩色发带、芭蕉枝叶上雨珠滑落、大雪纷飞、到梧桐枝叶抽出新绿、荷塘的芙蕖开了又谢……
那些久远而零碎的童年记忆,像书页一般篇篇翻过脑海,有他的恨与痛辱,也有他幼时对美好的全部认知。
夜色像水一样将人淹没,最终压抑满腔心绪,江揽州只牵起唇角哂了一下,“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