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叫完这一声后, 穆祺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翘首以盼;而空中的箭矢嗖嗖划过, 或横或斜,角度刁钻, 惊得人群恐慌呼叫, 拼命奔逃, 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家当;也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 原本还挤挤挨挨的喧闹市集就一散而空, 只留下满地的狼藉。
显然,这些箭矢应该是出自斥候的手笔,估计是要惊散人群打扫战场, 为后面的部队腾出空间。之所以射木板射空地射天空,也是免得死伤太多尸体横藉, 后续难于收拾, 而绝不是出自什么心慈手软的善意。因此,如果有不识相的货色一定要拦在战场中间碍手碍脚, 这些前锋也绝不会高抬贵手。
穆祺在原地坐了一刻钟, 看到远处烟尘滚滚, 已经隐约露出了军马奔驰的身影。这些借山势而下的骑兵来势极快,眨眼的功夫便冲锋将近数百米, 顷刻间逼近了这一片菜地旁的小小空地。当头的披甲壮汉高声呼啸, 反手从背后抽出长弓, 弯弓搭箭,一击脱出——强弓劲矢, 力道凶猛,足以将没有防护的人体一穿而过, 刺成一个大号的糖葫芦,是这个时代最凶狠的武器之一。
但穆祺依旧没有动,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利箭从头顶半米处飞过,嗖一声插入地面,箭尾的羽毛犹自在激烈晃荡——快马上空手瞄准,那个准头当然是不能指望的,真以为人人都是霍去病不成?
不过,即使没有射中靶心,这当面的一箭也足够表达恶意了。所以穆祺清一清喉咙,按下了录音设备的开关,开始朗朗念诵:
“——你应该注意到,你的行为已经对平民的财产及人身安全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如果不立即停止你的威胁行为,依据《人身保护令》的原则,我将有权对你采取一切自卫行动……”
嗖的第二声风响,穆祺偏了偏头,看到箭矢从左侧擦过。
“——好吧,那就只能勿谓言之不预了。”
“将军,收到斥候的消息了!”
向远处眺望的心腹从山上一路小跑下来,躬身向端坐马背的司马侍中行礼,简要汇报了他观望的见闻——从高处看去,他们原本预设的战场并无其余异样,只有狼烟一股蜿蜒而上;这是司马侍中与斥候们约定的暗号,表示的是情况一切正常,可以依照计划行事。
狮子搏兔,亦出全力。虽然攻击的不过是一片小小菜地,司马仲达亦缜密筹谋,事必躬亲,全盘都按照一场严谨、正规、势均力敌的高难度伏击战来规划。十数日以来,他多次派遣精细的探子窥伺菜地、检查粪坑,又亲自挑选带队出击的精锐,任命心腹探查地形,可以说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尽善尽美、毫无瑕疵,要的就是一击中的,不留隐患;纵使诸葛亮福至心灵,真能预料到这奇袭粪坑的妙妙战术(说实话可能性很小,哪个正常人会在粪坑布防?),他也有信心战而胜之,完美达到自己的目的。
因为先前的动员已经足够充分,此时便完全不需要再做饶舌。司马懿凝视了天际那点淡漠的烟雾,挥手向后一招;于是铿锵撞击声响成一片,精锐的骑兵翻身上马,人衔铜钱,马戴笼头,各持器械,排列成队;司马懿双腿一夹,策马向前,亲自领着前锋队伍,行入两山相间的那一条蜿蜒小道。
要想搞突袭,就必须用骑兵;要想用骑兵,就必须走平路。司马仲达这十几日精挑细选,就是挑中了这条山道——隐蔽、平直、阴凉,是很好的突袭路线。唯一的风险就是太过狭窄,军队战线拉得过长;要是有人居高临下,一波俯冲,很容易就能将骑兵一截两半,首尾不能相顾,沦为一条被宰割的死龙。当然,以司马仲达的谨慎小心,绝不会遗漏这样的险情。事实上,在选定攻击路线之后,他已经命人将路线四面一切的山岭沟壑都摸了个遍,确保不留下任何危险。这样谨慎还不够,今天动手之前,他甚至又亲自带着心腹看了几处最要害的地形,是完全确认了百无一失,才下达的命令。
因为事前已经百般用力,所以真正办事时反而可以云淡风轻。司马懿策马走在前列,左右顾盼着山道内的碧草绿树,随意举起马鞭,在前方画了一个圈,笑吟吟地从容开口:
“依我看来,蜀军到底少智,诸葛亮也实在无谋;往日种种,不过浪得虚名而已。”
显而易见,这个时候开口锐评诸葛亮,就是要临阵拉踩,给军队涨一波士气;在旁紧跟的心腹非常懂事,立刻捧哏:
“还请明公垂示。”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不识此理,岂不甚是可笑?”司马懿笑道:“若是我用兵,定在此处埋伏一军。所谓以逸待劳,以主迎客,还不是手到擒来?诸葛亮妄得大名,居然连这一点都看不到!”
心腹:…………
说实话,虽然身负有捧哏的重任,但心腹也有些憋不住了——他鞍前马后的跟着司马仲达筹划了整个奇袭流程,所以已经能大致猜到主君的目的,可也正因为猜到了目的,所以才格外难绷:
拜托,您老袭击的目的是菜地和粪坑;天底下哪里有好人在粪坑附近埋伏军队的?
知道您老要羞辱葛氏,鼓舞人心;但这个羞辱的角度是不是——是不是也有点太刁钻了?
可惜,司马仲达御下极严,丝毫不容假借;无论心中多么难绷,心腹都必须端正态度,恰恰当当的恭维一句:
“明公高见!”
司马仲达矜持一笑,尽显高士风范。仿佛运筹千里,一切尽在掌握。说实话,这几个月蹲守龟壳一动不动,憋闷的不止普通将士,更有司马懿这位力持稳重的主将——拜托,司马仲达从军以来征战南北,走的可都是侵略如火的路子;玩弄起北边的匈奴南边的孙权,那都是手拿把掐易如反掌,真正是从心所欲绝不逾矩,充分体现了军事指挥艺术的美,足可见高人风范;如今这样作风狠辣快进快出的人物,被逼到只能在狭小城池中一动不动装王八,你当他就不郁闷、不烦躁吗?前后反差这样之大,恐怕都要留下千年的笑柄了!
——事实上,司马懿裹足不前多日,就已经听到后方有隐隐的议论,说他当日征讨孙吴,败诸葛瑾于江夏,是何等雄姿英发,气吞山河;而今日邀击孔明,却又简直畏蜀如虎,仿若懦夫?莫非是用兵之谋,东智而西愚;进取之心,前盛而后衰?
这样不懂事的谬论,真是叫人气闷。饶是司马仲达城府极深,暗自也大为不快,不能不腹诽这些不懂军事的蠢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因为诸葛亮和诸葛瑾都姓诸葛,就以为他们的水平相差无几吧?
当然,他也清楚,局外论事总是容易的,特别是那些高居养望、生来就喜欢夸夸其谈的名士们;这些洛阳的名士没有挨过诸葛亮的毒打,所以总会有不切实际的神经幻想、梦呓评论——而且,仅仅是神经幻想、梦呓评论也就罢了;以现在士族崛起,完全垄断舆论地位的局势,洛阳名士们的神经幻想是真能左右天下之望,乃至动摇前线战局的。到了那个时候,他辛苦培植数十年的名望,预备将来全部变现的声名,难免就要大受影响了。这样的损失,如何可以允许?
不过还好,现在一切恢复了正轨,司马懿熟悉的虐菜战场又回来了——以众击寡,以强敌弱,以无心算有心;脱离了诸葛亮之后,战场又变得那么清新、纯洁、天真可爱、令人愉悦了;往昔纵横捭阖的自信重归于心,以至于司马仲达都打破惯例,难得露出了一个真挚的微笑。
人总是要有对比,才能体会不易。这几个月以来司马懿并不是全面龟缩,开头时也曾尝试过和蜀军搞点中小规模的冲突;然后嘛,然后就是一场无可言喻的噩梦——和诸葛亮敌对,感受几乎接近于凌迟;开头几场交战下来,只要魏军胆敢脱离地形保护,那跨过水流一定会被水攻,穿越树林一定会被火攻,穿越山谷一定会被埋伏,夜晚行军一定会有机关;兵法上有的招数诸葛亮用得出来,兵法上没有的招数诸葛亮也用得出来,但凡军队暴露出任何瑕疵,那都立刻会遭到针对性的打击——无休无止,无穷无尽,无孔不入;委实令人崩溃。
某种意义上,司马侍中的谨慎、小心、滴水不漏,就是被这种无孔不入的交战方式给憋出来的。但还好,所有努力都将得到报偿,他小心谨慎筹谋如此之久,终于熬到了诸葛亮难得的空档期。而一旦脱离葛氏的视线,那就连空气都变得如此甜美、清新、令人愉悦——
诶不对,这空气怎么真的有点发甜?
司马懿茫然抬起头来,左右张望,同时用力嗅闻。没有错误,他的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滋滋的味道,不过,这种甜味相当特殊,不像是他闻惯了的饴糖或者石蜜的味道(在魏文帝身边呆了这么久,他当然对各种甜味了如指掌),倒是更加甜腻、诡异,闻久了甚至头晕目眩,要生出隐约的恶心来……
……不对!
司马懿霍然挺身,电光火石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遂厉声下令:
“不许停留,全速前进!”
“哎呀,哎呀,哎呀!”
菜地旁的烟雾已经渐渐散去,穆祺依旧坐在原地,拖长了声音发出奇怪的嚎叫。他周围是抽搐挣扎的骑兵和马匹,口吐白沫,赫赫做声,却也只能在沙土中打滚挣动,竭力抬头望向半空——他们清楚的记得,一刻钟之前自己还驾驭着马匹预备冲锋,但忽地一道白光平地里闪过,他们便身不由己的翻倒在地,开始在剧痛麻痹中无力抽搐;而那个坐在鸡蛋残骸中的小贩依旧一动不动,之后抬手捂脸,开始——干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