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每一句听来都是挂念,都是担心,可每一句也都在最凄惨的地方割黛玉的心。
贾母喝罢汤药,便有些昏沉着要睡去。她仰起脸,显露出方才隐没在阴影里的岁月刻痕。方才的话好像做不得数,又好像在这清醒混沌的交界处,她才露出本心。
“玉儿,你的手怎么这样冷......叫丫头给你偎个手炉暖暖去,不可贪凉减衣......”
旋即那身子猛地一抖,黛玉连忙扶着她,贾母便也将手更紧地缠在黛玉腕子处。
这时贾母抖落瞌睡,想起方才的话题。叹一口气,又说起若是黛玉过来是多么热闹,她一人又多么冷清——
噔噔噔——噔噔噔——
这小楼好像被雪雁跺得跳起舞,舞步也将黛玉的回忆踏皱。
她扭过脸,正对上雪雁欢喜的样子,那双眼弯得连眼白都不见了。
“姑娘,成了!”她喜得藏不住声音
“柳公子先使人快马来回,说封大人早已经把那边的乡绅长老联系好,说他们原本筹备要给公子送个惊喜,这会是跟咱们和一处去了!”她说着说着,直接蹦跳到黛玉跟前。
“姑娘,柳公子明日就携宝进京!”
第134章
万民伞有始无终
北阆东市集的街上有一栋高楼,不记得是哪一朝建造,但到今天都是北阆城最辉煌的建筑。
这楼好像从一开始就应当是存在于北地——放在京城显得灰扑扑,放在雪地里,却是青墙赤瓦,好看得不行。
高楼也有院墙,但很矮,越过五彩斑斓的琉璃瓦望进院子,便是扫除得干干净净的场院。墙根下摆着一溜烟的花——在北阆活不下,被冰封作艳尸,仍摆在那里,默默告诉北阆的孩子在北地外还有什么样的景物。
但北地很大,大到令人生不出更多对外面的向往。
有老人说,高楼的旁边原本有一个大的深坑,每年夏天都坑害死些人畜,也每年冬天都被雪填住、冻住。高楼的主人原本在坑里扎了些木条填充,但没挨过一个长冬就裂开,依旧每年夏天坑害死几个人畜。
但因为北地的冬天太长,夏天太短,深坑的威力有限,且北阆的官员轻易不上这边来,便也没人再说修缮。
只偶尔有受害的人家扔些木石进去,过一个冬天再裂开。
后来方清辉来了。
深坑也不见了。
虽然他也不常走这边。
那时候还有人会叫他的名字,几十年后,世间留给他的称呼便只有方将军。
北阆的方将军。
北阆真大啊——天、山、冰湖、看不尽的羊群、听不厌的马鸣......一切都那么辽远......
啪嚓——
方清辉睁开眼睛,一只带着白条纹的黑蜘蛛正在结网,在牢狱的一角圈起一个光圈。被人不小心带倒的瓦罐挺着肚子滚过来,撞破了蜘蛛的网,那白纹在方清辉的眼前一闪就不见。
又有一张白胖的脸闪在方清辉眼前。
“将军,恭喜——”
一句恭喜,监牢换作的皇城,逼仄换作另一种逼仄。方清辉沐浴更衣面见圣上,鼻尖还围绕着牢狱里的潮湿水汽。
“皇恩浩荡,您可是走了大运。”引路的公公有心与方将军卖个好,可这北地来的将军吹了几十年冷风,脸色坠着一片白霜,把情绪都冻在脸上的沟壑里。他看不出方将军在想些什么,却也不能在这会收起堆叠的笑容。
意料之外的,方将军没有沉默很久。
“皇恩浩荡,只是我是打了败仗的罪臣,不知是什么样的大运叫我碰上。”
他在腰间摩挲一下,两指磨捻,暗示了个十成十。引路公公看出一会有得油水拿,登时眼睛一亮,又因这事都传开了,便也不遮遮掩掩。
“您可知治水的沈大人?”
方清辉也看过邸报,知道林言治水的功绩。他在牢里就听说那小子也受了番牵累,却没想到这会得救也是因为他......
“知道,年少有为,实在是朝廷的福气。”方清辉听着那引路公公笑,又听他说些将星之类的恭维话,并不阻止,直到那公公自己尽兴。
“等将军出宫,只怕能听得更尽兴——奴才在这儿卖卖丑,得个优先与将军说的福气。”引路公公笑眯眯,脸上的福气聚在一起。
“贵人圣明,治下自是清官廉臣如云。从前报上的万民伞不少,可这一船来的却是稀罕事。”引路公公自己也有些感慨,感觉竟像话本子里的桥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