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喝两口茶,转了个方向,欣赏起窗外的红花绿柳。
过了约半个时辰,云雾散尽,天朗气清。从窗户望出去,古台芳谢都带着一层浅蓝的柔光。
议论声骤然小去,一健硕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屋内众人见他出现,纷纷起身。
青淮门门主粗粗一扫,见人已差不多到齐,朝众人抱拳问候。
他该是真的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场面话都顾不上多说,开门见山地道:“今日请诸位同仁前来,缘由我想大家已经清楚。宋回涯的人就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外,从昨日开始,寸步不离。还拿了我门中几位弟子,扣在不留山中凌虐折磨,想是如今凶多吉少。”
男人适时停顿,喉结滚动,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怆。
宋回涯手中的茶凉了,随意朝窗外一泼,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水流碰撞瓷杯的清脆声音,在满座寂静中尤为刺耳。
众人克制住冲动没有回头,暗想着哪家小辈如此上不了台面,到这里来混水饱来了。
男人续道:“谢仲初纵有过错万千,死后叫人掀了棺材,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可到底管了江湖几十年太平。自他离世,武林群龙无首,宋回涯凭一身滔天杀焰,恣行无忌,视道义为无物,压得天下英杰都抬不起头,这世道更是暗无天日了。如今看,谢仲初当初号令群雄讨伐宋回涯,倒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善事,只可惜功败垂成。”
他重重一叹,一拳落在桌上,震得杯盏微微晃动。
男人扬声道:“江湖虽大,可你我既为心中公义同生共死,便是同气连枝的异姓兄弟,大难当头,没有独善其身的说法。今日宋回涯拿我青淮门开刀,明日又该轮到谁?她若要重新入主不留山,岂会容我等安然在侧?诸位辛苦经营数十年的山门,难道舍得就这样拱手让人?”
没有他这番慷慨陈词,众人积蓄了彻夜的愤慨也早已沸腾,断然道:“她想强权威逼,我等誓不相从!”
可惜人心不怎么齐。
激愤的骂声过后,几道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
“宋回涯是何打算,只是我等臆测。或许没有丁门主猜得这般糟糕。不过一千两,丁门主不如先将钱交了,探探形势。”
“丁门主的意思该不是,想效仿无名涯一战,将宋回涯杀死在不留山?谢仲初都没做到的事,仅凭我们几个,怕是白白送命。”
丁姓门主道:“今日请诸位同道前来,便是想与大家商议出个对策。不是只有死斗一条路可走。”
“宋回涯”这个名字仿佛是个禁忌。说话的人声逐渐小去,到最后鸦雀无声。
角落里传来一道失望的感慨:“怎么在座数十豪杰,对付一个邪魔外道,竟茫无一策?”
这话听着太像讽刺。
众人循声看去,见窗边坐着个女人,看不清面容,一手搭在窗台上,端着杯茶坐姿懒散,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闲。
在江湖上能混出名号的女人,各个不是省油的灯。众人不知她是哪门哪派的,但看她头上那顶斗笠极不顺眼,嘟囔道:“在这屋里,还戴什么斗笠?晒不得太阳?”
差点以为是宋回涯来了。
丁门主干咳一声,将众人目光吸引回来,说道:“宋回涯的武学功底是远胜我等,可她到底是肉身凡胎,只能只手遮天。她门内弟子,山下百姓,难道不顾及吗?我等若勠力同心,一致对外,便是宋回涯,也要心生忌惮。不是非得受她掣肘。”
众人闻言沉思,心有动摇,又觉得此举是取死之道,是以不反驳也不赞同。
宋回涯惊讶于他们的胆魄,居然敢打这主意,再次开口:“宋回涯本可能是不打算杀人的,我们若是拿无关人去要挟,怕她下手就真不客气了。”
有人小声附和:“有理。”
当即便有人直截了当地反驳了去:“大家若是此时就心生退意,各自只想着明哲保身,那正正是中了宋回涯的诡计。当初无名涯上,她是怎么说的,该不是都忘了吧?在座有多少人去过苍石城,追随过谢仲初,是为了看热闹还是切实出了力,一张嘴说不清楚。宋回涯今日说是谋财,我觉得慢刀子割肉,故意叫我等煎熬,才更说得通!”
心怀鬼胎的一群人当即果决道:
“不错!谁人敢拿祖宗基业,去赌宋回涯的慈悲?”
“宋回涯正是如日中天,我等再化成一盘散沙,不是上赶着做她的盘中餐吗?何其愚蠢!”
一众豪侠明显地分成了数派,眼看着气势要往一边倾倒。宋回涯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茶,再次开口:“诸位说得都有理。可江湖里哪些人真是她杀的,哪些不是,一张嘴也说不清楚。唯有几次确信是她所为的祸事,她既没杀弟子,也没杀仆从,不像是那种暴虐嗜血的狂徒。何况,我想在座大多数人,未必能叫她记住。别是本烧不到火,因自己多虑,反招惹来杀机。”
边上一八字眉的青年听她几次插话,都是空言无补,只动摇了人心,不悦回头,想一见真容,呵斥她两句。
可定睛细看,越看越是觉得不对。
那气场、姿态、身形,无不透露着某种令他战栗的熟悉味道,同噩梦中的某个画面一致无二。
大抵是察觉到他刺人的视线,对方用手指顶开斗笠,露出下方一双的眼睛。
幽深冰凉的目光与他在半空相触,刹那间,青年如遭雷击,浑身的寒意顺着腿脚飞速流失。
宋回涯意识到他认出自己,甚至扬起唇角朝他轻笑。
这一笑直接吓丢了青年一半的魂。
他微张着嘴,后背冷汗密布,强烈地想夺门而逃。
宋回涯下巴一点,示意他转回身去。青年喉结滚动,两眼发虚,浑然无知地转了过去。
他忍下了,可有人忍不下,悻悻骂道:“哪里来的臭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口气倒是大!由得你在这里说话?”
青年注视着屋顶上的横梁,幻想着三尺白绫把自己挂上去,一了百了。不敢深究堂内诸人现下是在做什么。
宋回涯缓声道:“阁下的口气也不小。如今根本谈不上对付宋回涯,门外正坐着个好汉呢,怕是在座能打得过他的,都屈指可数。谁若不信,不如试试?”
八字眉青年肝胆俱颤,尤在惊悸,率先出声应和:“这位女侠说得有理!谁出去试试那好汉的身手?赢下他,证明宋回涯手底无可用之人,我等心中也添了几分底气。若是连他都打不过,不如干脆筹个一千两出来,送去不留山,看他们肯不肯放人。何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与不留山过不去?”
骂人的武者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头,从鼻间哼出一气,暴喝道:“我去会会他!单一个宋回涯,我或许还怕她,如果连她手底下的小喽啰都怕,那这江湖待着还有什么意思?比力气小爷就没输过!”
说罢昂首阔步,杀气腾腾地走了出去。
有几人好奇,对视一眼后起身跟在了后头。
就见壮汉一路快步流星地出了大门,冲着门外的赌鬼大言不惭道:“这位好汉,不知什么来历,我来与你比试比试。照咱们江湖规矩,从来是拳头说话,你若赢了,我甘拜下风,这一百两给你。要是输了,你带着这笔旧账即刻回你的不留山,此事就此一笔勾销,别打了孙子告爷爷,一个接一个地来找麻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