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安静在一旁看着。
高观启低头盯着指尖染上的黑渍,面无表情地说:“待我出门后,你去转告魏凌生,截住今后去往北胡的所有书信,一只鸟都别放过。”
术士问:“他若问起缘由?”
高观启靠到椅背上,语气冷淡道:“他若能截住,叫他自己看。他若截不住,说明阿勉命该如此,不怨旁人。”
术士领命欲要离去,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灯火下伏案的人影,迟疑着问:“郎君,这又值得吗?背上这罪名,再没有回头路了。”
高观启偏过头,侧脸的轮廓在映跃的火光中,如有一层朦胧的金辉,他笑了出来,说:“说明我命该如此,不怨旁人。”
术士静默良久,闷声道:“郎君也不是就没有机会的。”
“就是没有机会啊。”高观启长吐一口气,“我从出生起便是输的。我父亲野心勃勃,又恨我入骨,我要么生,要么死。我不甘心死,我选生。所以我只能跟着走他的路,忍辱负重,驱狼吞虎,待魏凌生势大,才借他权势报仇雪恨。
“可是又能如何,我在这条错路上已走了十多年,若再要跟魏凌生分个生死,是我大势先颓。天下人心归向,七分在他,我残局在手,赢也是输,争也是输,何必要天下百姓,再陪我枉送性命?说到底,我从来不是在与他争胜负,所以临了,也不算输在他手上。”
术士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头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凄凉。
高观启低声感慨:“是我生来就只能做一个,乱臣贼子。”
术士朝他深深一拜,语气诚笃道:“不管郎君决意如何,我等都会陪郎君走这一程。”
高观启再次回头看他,淡静的目光中逐渐多出几分柔婉的温情,笑道:“好。宋回涯还笑我没有朋友,这回是她有错。”
·
一夜秋霜降后,落落萧萧而下。满山桂花开遍,青翠的山林在浓烈的桂香中多出一点金灿的秋色。
一匹马驰骋在斜阳秋风里,越过连绵的山脉,笃笃的马蹄震得两旁草木纷纷摇落,直至来到灯火荧荧的不留山前。
不待弟子上前询问来意,这人便从马上倒头摔下。
青年在疲惫中短暂晕厥过去,等守门弟子冲上来将他扶起,才又艰难睁开眼。可分明是神志不清,看不清眼前人,也听不进耳边话,只强撑着一口气,重复着喊:“宋回涯……宋回涯……”
众人知他寻宋回涯该有要事,当即二人合力,将他往山上抬去,又喊来一名小童,让其速速跑上山去通报。
宋回涯在半截山道上碰见他们,照面后发现是个万想不到的熟人,立马上前抓住对方手臂,朝他身上传去一股内力,叫道:“严鹤仪?!”
严鹤仪额头上是摔破的伤口,血污盖住了眼皮,睁着半只眼,见到她面,紧绷的心神才敢放松,哽咽道:“宋回涯,梁洗出事了。”
宋回涯说:“你们不是去北胡了吗?”
“是……”严鹤仪点头,眼皮沉沉压着,抬手擦了下血。
他足足一两日滴水未尽,此时说话,嘴唇干得开裂,直接渗出血来。
好在弟子身边备了水,忙揭开水壶的口子给他递去。
严鹤仪囫囵喝了两口,喝得太急,呛得猛烈咳嗽,双眼血丝密布,沁出泪来。
“怎么回事?”宋回涯弯下腰
问,“她被胡人抓住了?”
严鹤仪先是摇头,再是点头。
宋回涯搞不懂了,单手将人扶正,说:“先上去坐,慢慢说。”
到了山上的严鹤仪总算镇定下来,喝了几口水,吃过弟子端来的白粥,身上有了力气。
大夫给他看过伤势,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摔打过的青紫。给他脸上止了血,出门去为他煎药。
“你们这是遭劫了?”宋回涯说,“那也不该是你跑回来啊。”
严鹤仪摇头,脸上表情不见先前那种急乱,却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懊丧:“这是我自己摔的。”
他来时这般匆忙,连命都顾不上了,日夜兼程地来求救,此时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难以启齿,数次张嘴,才想出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梁洗跟你说过,她还有个家人。”
宋回涯听她骄傲地说过几次,印象还算深刻:“我知道。”
严鹤仪低着头道:“她其实还有个弟弟,这次去北胡,就是想去找她弟弟。”
宋回涯不作催促,等着他整理思绪。
严鹤仪说得很详细,似是能从那些细碎的讲述中获得一定的安全感。
“梁洗本是住在边关附近的一户普通人家,那年村里闯进一伙胡人,她母亲怕她受凌辱,将她藏到了水井里,让她躲过一劫。梁洗爬出井后,翻遍全城的尸首,找到了她父亲的,她母亲的,唯独不见她弟弟的踪影。第二日我严家堡得知消息,去村里救治灾民,见梁洗孤身一人,灰扑扑地坐在家里,便将她带了回去。”
“梁洗听说我严家堡也做打探消息的生意,想叫我们帮她寻找她弟弟的下落。当时我父受伤,严家堡正值风雨飘摇,无人理会那样一个孩子的要求,何况她还拿不出银钱,于是将她打发。梁洗为了赚钱,没怎么多想,就将自己卖了,去石场做苦役。但钱还是不够,她便生出别的心思,白天在街上闲逛,见我有钱,直接将我劫了。”
宋回涯笑了出来,笑完发现不合时宜,可实在忍不住,朝严鹤仪抱拳致歉。
严鹤仪本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被她这一笑,也觉得莫名有些诙谐,差点说不下去。
宋回涯问:“你身边没有护卫吗?”
“那是我严家堡,那是我家啊!你在家里也跟防贼似的?”严鹤仪愤愤不平道,“何况护卫哪顶得住她,一闷棍将人给敲晕了。她当年才多大啊?谁能想到她那么凶横!”
宋回涯连连称是,绷紧唇角肌肉,正经问道:“那后来怎么抓住她的?”
严鹤仪更大声地斥责,有种见了鬼的憋闷:“她抢了我的东西,来求严家堡帮她办事,蠢得升天了,自投罗网,哪里需要我找?!”
宋回涯肩膀耸动,再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她抬手半遮住脸,抱歉道:“对不住,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