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陆子参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双刀瞬间出鞘、警惕地望了过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樊大人脚下那块木板上。
樊统不敢动了,就连转动眼珠都显得有些艰难起来。
“出了何事?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脚下那块木板随即又是一阵巨响,厚重木板竟被撞得翻起一个角来,身形如山般稳重的樊大人此刻宛如一颗掉在盘子上的豌豆,可怜兮兮地蹦跳到半空又重重落下。
如果说方才众人只是对眼前的局面有些忌惮,那眼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生出些恐惧来。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
那木板下关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有如此大的力气?难道当真是山中的猛兽跑到了这九皋城中、还被这苏家藏在了船底?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四周一时只剩火把燃烧和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谁也没想到,在这黑夜尽头、黎明前的最后一刻,竟会亲眼见证这九皋城中的一桩诡事。
撞击声再起,这一回不再停歇,而是一下接着一下、直将整艘船都撞得左右摇晃起来。
甲板上的众人见状纷纷扎起马步来,牢牢握紧手中兵器。
终于,那块木板再也经受不住,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只见一只枯败发青的手穿透了甲板,从木头碎片中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人的手。
所有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又倒抽一口冷气。
既然不是猛兽,又是何人的手能有如此骇人的力气?莫不是江湖上哪个门派又出了个走火入魔的魔头?还是那苏凛吃错了药……
下一刻,那块几寸厚的木质甲板彻底破出一个大洞,一个银发稀疏、系着锁链的脑袋缓缓从那洞中探出头来。
先前被震得七荤八素的樊大人好巧不巧、正在此时缓过劲来,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准备爬起身来,一抬头便瞧见掾史曹进脸色不对,颤巍巍地指着自己身后,他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便同那洞中钻出的脑袋直直对上了。
他呆愣着回不过神来,直到那脑袋的主人一边磨着牙、一边嘶叫着向他扑了过来。
恐惧在樊大人的瞳孔深处越放越大,若不是那铁链在最后一刻扼住了那“怪物”的脖颈,他只怕已被扑倒在地、血肉横飞了。
一声迟来的惨叫响彻凌晨时分的洹河上空。
驻守九皋城十数年从未出过岔子的樊大人,第一次在因公巡查的过程中支撑不住、晕死了过去。那曹进见状连忙上前抓住他的腿将他拖到一旁,与此同时陆子参等人也已一拥而上,四五个年轻小将齐齐上阵,这才将那拴着五根锁链的“怪物”勉强制住。
那人满头银发虽已散乱,但身上穿的全是织锦夹金丝的华服,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诡异。那“怪物”似乎不会说话,全程只发出沙哑地嘶叫声,抬起头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九叶盯着那张苍老灰败的脸,终于明白了苏府广招良医入府问诊、却又定下那般奇怪规矩的真正原因。
锁链拴住的人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眼珠已经浑浊,大张的嘴唇里依稀可见发黑的牙龈,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踝皮肤都生了皱纹,筋脉却似日日打铁的铁匠一般条条凸起,瞧着甚是可怖。
苏府里真正的病人不是苏沐禾,而是苏凛的母亲——前几日方才过了八十大寿的苏老夫人。
寿宴当日,寿星本尊戴着面巾出席不是为了隔绝什么疫病,而是因为那出场的苏老夫人早已面目全非,那副模样根本见不了人。问诊当日,隔着几层纱帘不让医者诊脉,是因为苏沐禾根本没有病,便是诊上个七八回也开不出方子来。能让苏府未出阁的小姐顶着染疾的名头做靶子,除了苏家老爷自己便也只有把持后院的苏老夫人了。苏沐芝在苏家显然更有话语权些,这苦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在苏沐禾身上。而苏沐禾手上的伤是否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这位苏府二小姐又究竟在其中参与了多少、知情多少……
秦九叶心乱如麻,下一刻思绪却被苏沐芝的吼叫声打断了。
“祖母只是病了!你们放开她,她只是个病人……”
甲板上众人皆是沉默,所有人望着苏家老太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惊人的力气、可以轻易将人撕碎的利爪和牙齿、还有这与野兽无异的野蛮和攻击欲……这世间病人若都是如此,可还有人愿做郎中?
陆子参等人齐声大喝,终于将那苏老夫人从那船尾隐秘的夹舱中拖了上来,有什么东西在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上一闪而过。
“等下。她的手。”
邱陵突然出声,随后快步走到苏老夫人面前,俯身抓住了她的左手。
那苏老夫人拼命挣扎起来,邱陵的手却似一把铁钳似的岿然不动,随后用力将那只手的大拇指掰开来、细细查看。
已经发灰的大拇指上套着一只成色甚美的玉扳指,润如羊脂、色泽似蜜,用料厚重,打磨得也很是古拙,只在一侧戒面的位置雕了一朵微微凸起的兰草。
兰草分作四瓣,边缘微微卷曲着。
一旁的陆子参显然也注意到了,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恍然开口道。
“这图案、这图案同康仁寿脖子上那道印子是吻合的!”
秦九叶努力眯着眼也看不清那扳指的具体模样,但此刻听到陆子参的描述,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那日在二水滨的时候,康仁寿的脖子上有一块形状奇怪的红印,不知是何原因留下的,彼时他们还怀疑是否是江湖中人留下的某种印记,现在才明白,那是苏老太君戴着扳指的手掐住康仁寿皮肉时留下的指印。
拴着锁链的苏老夫人仍在用力挣扎,邱陵终于松开了手,随即转身一步步走向神情扭曲的苏沐芝。
“苏小姐,在下有理由怀疑,苏老夫人与城中彻查的两起命案有关,需得将她带走好好审问,苏家阖府上下亦有帮凶之嫌。你若有疑问或不满,可随时来郡守府衙寻樊大人鸣冤申诉。”
这话最后若没落在那“樊大人”三个字上,听起来便正气凛然、公私分明,一如这位年轻督护以往作风。可他偏偏提到了樊大人。那樊大人此刻正为此事“神游太虚”呢,醒来指不定要如何迁怒旁人,而这九皋城中谁人不知,想去樊大人膝下鸣冤哭诉,还不如自个寻个凉快地方、饮恨而终呢。
原来这这断玉君是懂阴阳怪气的,说起这风凉话来倒也不输那樊大人本尊。秦九叶有些想笑,下一刻嘴里一轻,有人将那块破布从她嘴里拽了出来。
“秦掌柜不会再上错船了吧?眼神不好的话,日后出门便点一盏灯吧,莫要省那点灯油钱了。”
秦九叶抬起头,正对上邱陵那双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如此清澈,像是高原雪山下的湖泊,一眼便可望见底。那里一点尘埃也容不下,自然也容不下她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秦九叶迅速收回了目光,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非常识时务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