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现在回想起苏家货船起火那天,二少爷也在其中一条船上呢。如今来看,他应当一早便同都水台的那些监察是老相识了,否则就算亮明邱府身份,也不可能那般轻易地走脱身。”
高全的声音还未落地,那些打瞌睡的小将们瞬间清醒了。
好不容易查出些眉目来,又扯出了那不省心的邱府二少爷。这高参将现下故意提起这桩事来,不是火上浇油吗?他究竟是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是天生就是这般喜欢跳火坑的性子?
两名跟得近些的小将已不敢抬头,恨不能当下弃马遁走、再找个地缝钻一钻,好躲过眼下这令人煎熬尴尬的场景。
然而年轻督护却并没有立刻让那“不长眼”的高全闭嘴,只是继续沉默着。
高全见状、似是又想起什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若是二少爷当真完全不想让督护知晓此事,那日大可私下命水路监察拦下苏家货船、上船查验便可,实在不必纵着秦姑娘演这一出人赃并获给您看。”
原来不是浇油,是在开解。
众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却听那高全的声音再次响起。
“属下有一事不明,想要斗胆一问。”
高全看似木讷、实则机敏,而陆子参看似稳重、实则轻躁,两人是天生互补的一对。这也是邱陵一开始选这两人辅佐自己的原因。
年轻督护沉默片刻,终于有了反应。
“问。”
高全定了定神,沉声开口道。
“从起先都城的逯府一案到眼下的九皋苏家案,督护缘何从一开始便认定这些事与当年的居巢一役有关?”
若说高全方才的话令马上的小将们噤若寒蝉,如今这一句说出口,就连四周的蝉鸣声仿佛都一瞬间停歇了一般。
空气中有种凝滞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是从那身着黑甲的年轻督护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他自己对此显然并无察觉。
随风摇曳的树丛蜿蜒的小路间投下光影,烈日炙烤下的血榉木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那些九皋长大的小孩子常以为这便是夏天的味道。
血榉曾是九皋一带最常见的一种树,从前许多人家都喜欢移些栽种在自家庭院之中。
邱府也有一株,长得高高大大的,瞧着不像是移栽过去的,倒像是一早便长在那里,瞧着已有几百岁了。
从前,他最喜欢在那树下打秋千、玩木剑、斗草捉虫。
每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棵大树繁茂的枝条便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只是不知何时,那无数柔韧的枝条便好似有了生命一般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条不粗不细的绳子。
他看到那绳子的一端高悬在房梁上。而房梁下,有什么东西在风中晃荡着。
无数根纤维枝条被拧紧的声音有规律地传来。
吱呀,吱呀……
“督护?”
高全有些担忧的声音传来,邱陵眨眨眼,视线终于回到了那条浓荫遮蔽的小道上。
他的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一层冷汗来,将那拇指粗细、皮革鞣制的缰绳彻底浸湿了。
身后那已望不见的洹河日夜不停地奔涌而下,将与百川归一,就像有关真相的河流终将汇往一处而去。
“因是我亲眼所见。”邱陵说完这一句,仿佛是为了向自己确认一般再次重复道,“因此案背后的种种,都曾是我亲眼所见。若我都不能认定,还有谁可以认定?”
第113章 青刀
璃心湖畔,三层石舫前。
观赏已经结束,各家的车马小厮早已在石舫外的那条大道两侧树荫下等候了。马车陆续离开、径直将人送往城内最讲究的酒楼饱餐一顿。待下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贵客们便会在城中寻处雅致的茶楼避暑纳凉,亦或是去那万金戏楼听听戏,待到日头落山后再决定是否要雇上一艘两层游船、六七护卫,来一场别开生面的夏夜游湖。
对于那些喜欢探听江湖之事、却并不想沾染其中是非的人来说,谁人统领江湖、谁人黯然退场并不真的那样重要。花上足够的银钱远远看一看那琼壶岛,或者在那璃心湖上小酌一杯、赋上酸诗几首,不过只是增加了未来月余的谈资罢了,同在都城看一场斗蛐蛐或赛马没什么分别。
各门派的船只在那冷冽的璃心湖水中泡着,不论岸边看戏的人是否散场都要端足了架势。而那些惯会钻营讨生活的小商贩们早已嗅到商机,一早便顶着斗笠、背着马扎在石舫外那条笔直的大道两侧等候了。
甭管是包船还是游湖、帮佣还是护卫,只要金主们开口,便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他们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夸赞自家船只的豪华舒适,或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可以一次游湖便看遍八大门派的掌门,甚至神秘兮兮地声称自己曾在湖中目击过鱼精湖怪,总之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将这些揣着金银的贵客请上他们的破船,将未来一年的油水从这一趟船中榨出来。
若是有些目力之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所谓的“商贩”实则并不简单。他们有些是从九皋城中赶来的船家,更多的却是江湖小门派中的无名弟子,甚至还有船帮水匪混迹其中,只是换上了良民的衣裳,便厚着脸皮在此做起这一本万利的生意了。
这年头,若有送上门的肥羊供人宰割,谁还会愿意辛辛苦苦蹲在偏远山沟里等着属于自己的“发家奇遇”呢?
那些老实做生意的商贩打眼一瞧便知那些“豺狼”不好惹,便是眼睁睁瞧着生意被抢走,也只得忍气吞声。但也有些大胆的船家,会同这些江湖中人搭伙做生意,一边出船、一边出人,抢起生意来倒是格外得心应手。只是不知到了分钱的时候会不会又是另一桩无人知晓的惨案了。
湖面上的热闹已经告一段落,最激烈的厮杀也还未开始,可细瞧这岸边的一幕幕,又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江湖狩猎?只不过那些猎者换做了另一幅做低伏小的面孔,用一种谄媚的方式从他们的猎物身上刮下些金鳞片,谁的眼光独到、谁的动作轻敏,谁便能在这场狩猎盛宴中收获最多。
眼下,这群猎物中最显眼的一个,方才在一众人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从那三层石舫上慢悠悠地走下来。
那是个粉颊桃腮、生得颇圆润的年轻女子,露在外面的两只小手好似两截白胖的藕带,每走一步都颤巍巍地晃着。
她显然对方才围观到的“热闹”并不满意,一张小嘴撅得老高。
“不是说那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会亲自前来?我在这吹了半日的风,头都要痛死了,也没见着哪个是狄墨。”
她身旁跟着个丫鬟打扮、端着果盘的女子,但许是因为身形有些魁梧的缘故,那身粉白的丫鬟衣裳穿在她身上总有些不合身的别扭,连带着她那头精心梳过的小辫子也看着奇怪起来。她脸型生得还算正气,只可惜上面嵌了一双豆眼,一开口便滴溜溜地乱转,瞧着有些奸猾。耳朵上又别了一支狼毫笔,硬装出几分江湖说书人的模样。
“小姐有所不知。这狄墨向来神秘,平日里甚少抛头露面,露面必会戴上面具。就算是江湖中人,也没几个见过他的真面目呢。此次他会亲自前来赏剑大会的消息确凿,只是方才未在那入阵的仪式上露面罢了,之后或许还有机会……”
年轻女子显然并不满意她的回答,当下将手里那串菩提子捏得咔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