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应该道上一句:小的多谢姑娘赐药。
可他的舌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般,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调转脚步,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从没有觉得转身离开是这样一件艰难的事。
方才的某一刻,他发了疯似地渴望她认出自己、心疼自己、拉着他的手亲自为他涂药。
可下一刻,他便又如此害怕她认出自己、质疑自己、追问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他怎能穿着这身杀人者的皮、顶着这张模糊的脸同她相认呢?
尤其是在朱覆雪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朱覆雪将他比作山庄弟子,那在他到达之前呢?那疯婆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是一语道破了他的身份,还是添油加醋地将他不堪的过往一一细数?她听到那一切后又是什么反应?是否早已后悔为他所做的一切、就等与他重逢后便将分道扬镳的话说出口?
在那漫长而狭窄的石道中,他迈出每一步时脑海中都在抓心挠肺地思考这些问题。
他的秘密像一颗熟透的瓜,即将毫无预兆地从瓜藤上坠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瓤籽横飞、汁水横流。
他无法将这一地狼藉恢复原样,只能说服自己看不见这一切。
早在那浮桥边上时,他便已经在暗处望着她了。他后悔自己没有出手将她从那断玉君身旁带走,又分明知晓自己没有资格和立场那样做。
他的出现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一个朱覆雪还不够吗?他还要连累她到几时?
他有多想靠近她,就有多害怕她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他此生只知道如何忍受伤害和伤害别人,“保护”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过生疏,他比不过那姓邱的,只能依靠本能踉跄摸索,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全这一切。
但眼见她的身影跟随着那领路弟子消失在那幽暗洞窟深处的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他的任务失败,今夜的遥遥相望就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不论是盗刀途中被山庄杀手乱刀砍死,或是对阵朱覆雪时失手被杀,亦或是暴露后的漫长逃亡,他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他会永远、永远地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她回忆起他的最后记忆只有那夜璃心湖边的狼狈与不欢而散,她或许会以为他耍了脾气一去不回、或是忘恩负义离她而去。再过几年,她便会彻底忘了他,同那断玉君一起过上唐慎言口中的那种家人般亲密的生活。而他将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像一抹从未存在过的影子。
不,不可以。他还有东西想要送给她,他还有话想同她说。
他的手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他被灼烧的情绪驱使迈开脚步、追寻她的身影而去,从一开始的跌跌撞撞到最后的发足狂奔。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他虽赶得及再见她一面,但在朱覆雪开口的那一刻,他便永远失去了与她相认的最后机会。
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将他这样的人逐出了她的世界。
而她那样的人,就算身边没有他,也能生活得很好。
被滚水灼伤的手指狠狠扣进坚硬的岩石中,李樵扶着石壁停住了脚步。
身体的疼痛缓解不了分毫他心中的痛苦,但他却对自己要做的事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会纵身跃入那令人恐惧战栗的黑水中,孤身迎战那不可战胜的朱覆雪,甚至去面对那个他逃离了七年的旧日噩梦。
他会献上自己的全部。
哪怕她并不知晓这一切。哪怕她再也不会等他回家。
第161章 花开花落花弄影
狄墨沉默地立在一地凌乱干草中,手上是捆扎了一半的薪火。
那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早已离开了石室,然而对方离开时的背影却仿佛仍在他眼前。
他习惯了看人的背脊。
在那处他一手打造的“围城”,每日清晨走出蟾桂谷的时候,他总能一眼望见东西十营、成百上千名庄中弟子。而这千百人望见他的一刻皆作俯首之姿,就连穿行各营之间、往返山庄内外之人也都极力压弯背脊,无人敢高过他视线半寸。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挺拔的背脊了,整个人好似一挺钻破石壁而出的青松翠柏,无论如何也摆不出卑躬屈膝的模样。
当对方说出那句回绝的话的时候,显然是想到了一件事或一个人,所以才会那样笃定和无畏。
而他太熟悉那种神情了,当初他心甘情愿交出玄铁冶炼之法时,也曾献上同样的忠贞与赤诚。
他坚信他追随的人将会百折不挠,却没想到再坚固的铁甲最终还是会在权利的倾轧之下变得面目全非,连带那个名字一起沉于泥土之中,再也无人提起……
“我帮你把花摘回来了。”
朱覆雪的声音蓦地响起,就在身后不远处,狄墨却懒得转身去看。
“时机未到,你不该折了它。”
折花女子置若罔闻,随意将那几支红莲插在那尚未被点燃的火把架上,随后踱着步子在石室中转了个圈。
“我之所以折了它,是因为我知道你用不上它了。”朱覆雪的声音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脚步在那一地散落的干草前停了下来,“断玉君拒绝了你,我说得可对?”
狄墨的视线落在那几支红莲上,显然对那个问题并不在意。
“江水会流向何方取决于它来自何处又流经过哪些的地方。他是邱家后人,他一生也无法摆脱这个身份。苍松翠柏不适合他,唯有这一轮阴晴难定的孤月才是他的归宿。”
朱覆雪的视线自狄墨面上一扫而过,简短而刻薄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听闻这人一上了岁数,最先衰老的并非身体,而是心神。你若总是想起从前旧事,便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