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永无休止的离别。她还未能真的拥有什么的时候,老天就在让她不断失去。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的阿翁从来没有离开她,而是藏在寒风中、阳光下、灰尘里,住进了不能挣脱的噩梦角落、虚空的某地、她的灵魂深处,只有在她真正需要的时候才会来到她身边。已经往生的秦三友不会知晓丁渺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却轻而易举地破除了一切,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站出来保护了她,将她从无底的深渊中拉出来。
爱是万能的灵药。这世间最高明的诡计也抵不过一颗真心和片刻真情。
秦九叶抬头望向前方,小洞外的世界一片灰冷暗淡萧索,凛冬还远未结束。这就是她活着的世界。
长梦已逝,旧日难回。但既然已经站起来,她便不会再轻易倒下去。
眼睛又干又酸,除了汗水,她再流不出半滴眼泪了。但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一刻,没有什么谗言恶语能够堵塞她的耳朵,没有什么灰尘迷障能够蒙蔽她的眼睛,这世间一切真理都在她心中,如同她深切爱过且被爱的每一个瞬间那样长存不灭。
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送汤食的小厮暂时不会出现,她将拥有难得的片刻清醒。秦九叶握着那只铁燕子,面朝窗子的方向、静静盘坐在地上。
身后暖帐中还未燃尽的藏婴香已被她熄灭,只是那股异香一时半刻还无法散去。她手边没有可以调配的药草,甚至连一根毫针也没有,能做的只有依靠寒冷和疼痛保持清醒。
冷风从那个小洞吹进屋中,在皮肤上激起一小片汗毛,头上坦露的伤从麻木变得有些疼痛,她就在这微微战栗中轻轻合上眼。
凡可入药之物皆有毒性,凡有毒之物皆可入药。世间万物都是一体两面的,就看如何巧思利用。
这是她师父经常念叨的道理,也是她此刻绝境求生的信念。
藏婴香会勾起人心底欲念、令人深陷幻境,但同时也能唤醒一些记忆。一些遥远的、尘封的、不愿回想却必须面对的记忆。
淡淡的异香再次化作野百合的香气,秦九叶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居巢古老深山中。
头顶是乌云密布、黑气沉沉的天空,四周有雨水和泥土的腥气,她发现自己躺在坑底,想要挪动身体、却发现手脚旁还有其他冰冷僵硬的东西。
下一刻闪电划过天空,她终于看清了周围景象。她就躺在万人坑中,同一群冰冷尸体躺在一起。
沙哑绝望的声音在坑中回响,哪里是什么石头开口说话?不过是将死之人绝望的呼喊罢了。她努力转动视野,想要看到更多,入眼却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尸山血海。
雷声远去、电光再次亮起,她看到大坑的边缘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泥污、样貌模糊。
对方迟疑着爬下了深坑,将她背在背上,又一步步走出了那个尸坑。
离开前最后一刻,她回首望向那个巨大的尸坑,似乎确实有一株细弱小草在风中颤抖。
雨水越发密集,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好奇怪啊,为何那株草,看起来像是从那死人身上长出来的一般?而死亡中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究竟象征着生命还是死亡呢?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被冷汗浸透的衣衫在寒风中贴上皮肤,透骨的凉意将她的神志归位。她眨了眨眼,望向窗前那只花几,记忆中最后一望同眼前景象重叠。
先前的空盆栽被她打碎,丁渺便重新在那里摆了花,她先前根本没有心情去看,此刻才得以细瞧。这个时节的九皋只有天井缝隙中还有细小苔花盛开,但在经历寒霜过后也在一天之内迅速枯萎,变成了灰褐色的一团。
她挣扎着起身,抬手摸了摸那已经干枯腐败的枝叶,脑海中突然有个奇怪念头一闪而过。
苔草……她记得自己曾经从居巢深处的那个山洞带出了一些苔草……
冷不丁,斜里伸来一只手,手中握着她那支收集草药的竹筒。
“粗心大意,罚你给为师多洗半个月的臭袜子。”
秦九叶顺着那只手怔怔向上望去,竟瞧见一张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时瞧见的脸。
“师父……”
那只竹筒不该出现在这里,因为她现在明明被丁渺困在听风堂。师父也不该站在这里同她说话,因为师父已经死了。可不知为何,她现下全然不觉得这情形有何怪异,就像她先前在梦境中不觉违和一样。
她已身在地狱,不论是无法醒来的梦境、还是忘川彼岸,都已不能令她感到恐惧。
“愣着做什么?做你该做的事。”
师父再次开口,秦九叶定了定神,擦去手心虚汗,抬手将那支记忆中的竹筒拧开,竹筒里的东西窸窸窣窣掉出来,除了已经干枯成一小团的苔草,还有几条小虫的尸体。
没错,她记得当初在川流院药庐的时候,她就整理过从居巢带出的奇花异草,这苔草被蠹虫啃食,除了虫子尸体、剩下的已不可辨认。她当时有些懊恼,只觉得是自己保存不当、白费了力气,再没有多想,譬如为何竹筒中没有活虫、只剩死虫。
五指收紧,她喃喃自语道。
“是因为有毒,我采来的苔草是有毒的。可是苔草为何会有毒?”
“居巢山水特殊,许是从未见过的另一种毒草,因为外形相似,才教你混杂了。”
一道陌生女子的声音响起,秦九叶愕然转头,却见一袭蓝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中一柄枯荷腰扇轻轻晃着,眉眼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慵懒多情。
秦九叶不认识那张脸,但却认识她手中的腰扇。
“我这徒儿的鼻子好使得很,眼神却不好,总是喜欢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她的师父斜倚在床榻上“诽谤”她,许青蓝轻笑着看向她,似乎在问她:真是如此吗?当真是她看走眼了吗?
“可这看上去就是普通苔草的样子啊?只除了颜色有些不对……”秦九叶话说到一半,突然自己也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你们不觉得这种灰白色有些眼熟吗?”
她分明在哪见过这种灰白色,而且是在一个很重要的场景……
“确实眼熟,不过见过这东西的人不多,你算是问对人了。”
一个满是发辫的脑袋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跟前,不等她反应过来,已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他发辫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地响着,半晌过后,他终于举着一只小小宝葫芦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
秦九叶低头望去,只见几颗米粒大小的灰白色落在她的掌心。
是野馥子。
犹如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一般,这一回,她瞬间便留意到了先前未能察觉的细节。其实除去那不同寻常的灰白色,这东西看起来难道不正是竹米吗?
一切真相似乎就要揭开,但仍有最后一层薄纱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