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素来日短夜长。 自白氏与洪氏身死之后,余家的夜就变得更长。 白氏身死三日,每个人脸上仍然全是忧心。 几日里,甚至连病重的余老夫人都几次将余幼嘉叫到床前,细细询问白氏入葬的事宜。 余幼嘉被叫了几次,到底是看出老夫人的症结在何处。 所以,在又一次来到余老夫人床前时,她先一步开口道: “洪氏被埋葬在城外的乱葬岗里。” 那日的事情太混乱,余幼嘉后叮嘱过五郎与连小娘子守口如瓶,家中其他人都没法得到消息,又不敢触余幼嘉的霉头,自然更传不到老夫人耳中。 老夫人若不是有心想知道洪氏的下场,全可以叫其他人来问话...... 但,她没有。 果不其然,依靠在床上的余老夫人闻言,却似得到一个心中早已预想到的答案一般,捂着胸口,眼角划过一滴浊泪。 余幼嘉在床前稍站了片刻,便听余老夫人终是开口,继续说道: “可惜了......洪氏原本,也是个好孩子......” 余幼嘉没接这话。 对她而言,不管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不是诚心临死悔过,都没有意义。 洪氏不死谁死? 洪氏不被葬在乱葬岗谁葬? 白氏? 还是她余幼嘉? 既做坏事,可得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余老夫人等了几息,没等到余幼嘉的附和和宽慰,便也知道自己的言语无用。 她苦笑一声,又睁开浑浊的眼,颤巍巍掀开被子一角,从被褥下掏出一张卷起的绢帕,递给余幼嘉。 余幼嘉一愣,手先一步接过,脑子才隐约猜到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原先说的家印?” 掀被子的举动耗费了不少力气,这段时日已经明显见老的余老夫人微微喘着气,艰难道: “对。” “一方印,还有绢帕,两者合一,便是老爷子嘱咐我的家印。” “原先虽说答应过你,你若掌家,便就此毁去,可到底得先给你看过才是。” 余幼嘉略略蹙眉,摊开绢帕,内里裹着的一方不过半个手指大小的小金印立马滑落,掉在余幼嘉脚边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这声不小,但余幼嘉没有着急去捡。 因为,她清楚的瞧见了绢帕上的东西—— 人名。 一方人脸大小的绢帕上,摊开后,密密麻麻,几乎全是人名,小字,以及籍贯。 粗略一扫,足有百人之多。 只一眼,余幼嘉便知道老夫人为何觉得这个‘家印’分量很重,且又久久无法拿出来。 饶是她,一下记这么多人名,又得默写出来,想来都是极大的脑力损耗。 莫说是已经年迈的余老夫人。 况且,这名单...... 余幼嘉指尖在绢帕上划过,终是停留在写有【袁炜】的名字上。 若是没有记错,这个名字,可正是崇安县上一任,那位在崇安颇得民心的县令名字...... 余幼嘉的眉眼止不住颤动一息,便听余老夫人重重咳了几声后道: “老头子当了一辈子的清官,年轻时候意气风发,聪颖敏捷,临老临老,糊涂事却是做了一件又一件......” “他几次三番劝诫皇帝,可直到身死的那日,我仍一点都没看出来他究竟想做什么。” “咱们那日晨间照常起身,他穿好朝服,同我坐着分吃米糕,他还同我说,人老牙去,连米糕都咬不动,我就同他说,等他回来,我给他熬粥喝......” “他应了,走之前却回身,给了我一张纸,说是让我看着留给成器的孙辈,叫我早些背下,早些烧掉咳咳咳......” 余老夫人仍是咳,这回,她咳的声比先前还要长,还要重。 余幼嘉给她顺气,想将人重新安置回床上,她却只是自顾自的往下说: “我那日早间正巧没事,索性也顺着他的意思背,可等我刚刚才烧掉纸,那些抄家的官兵就来了......” “他糊涂,他糊涂的很!” “为人臣子,都已经活到这把年岁,往前多少人都劝不好那个昏君,他去又有什么用?!” “况且,把这东西留给我又有什么用?” “我十六岁就嫁给他为妻,一天风雨都不曾淋过,又怎能将事情办好?” 余老夫人难得如此激动,余幼嘉仍是没有开口,站在床边,一只手捏着锦帕,一只手为对方顺气。 余老夫人又咳嗽了几声,好容易平复下来,方才说道: “这些,我从前想不明白,但如今,我每日都躺在床上想,总算是让我想明白了。” “他不是要给我,而是只能留给我。” “这些,全是他昔年的学生,出身寒门,秉性仁善,体恤民情,有心报效,可却报效无门,一直有股心气。” “若是被其他人知道这份名单,便要生不少事端。” “他又想的极远,走之前,连三个儿子都没给,原是生怕自己要做的事情,牵连男丁一气被杀,传不下来......”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结果,也很显然。 虽情况没有到最差的程度,但余老太爷想的一点没错,一旦获罪抄家,男丁们被看守的最严密。 到头来,还是只有余老夫人能将这些东西传下来。 家印,家印。 重要的,一直不是所谓的‘印’。 而是‘家’,天下人的‘家’ 一个说不准能带给天下人安定的‘家’。 大周若失其鹿,天下英豪皆可逐之。 可追逐到了呢? 又该怎么治理呢? 如所有人口中惊才绝艳的‘谢上卿’之流,终究只是少数。 一个新朝,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甘愿远离权力中枢,驻扎一方,为民请命的小官。 有无数的基石,才能撑起一片新天。 难怪,难怪...... 难怪一开始,余老夫人会默认黄氏与她打赌。 这不是一件小事。 说不准,就会出很大的差池,令天下继续动荡...... 原先那个赌,背后的赌约,竟比她所想的,还要大得多。 黄氏退步所让之物,也重要的多。 毕竟,这家印若到不了余幼嘉手中,那就应该只能到五郎手中。 要按原先黄氏的想法,让五郎去书院读书,入仕,纵使旧朝一时崩坏不了,也能植党谋同,为自己换一个大好前程。 余幼嘉捏紧手中的锦帕,余老夫人则是终于停止了咳嗽,她颤巍巍伸出遍布皱纹的手,试图牵住余幼嘉: “幼嘉,莫要毁去家印......” “祖母只怕再写不出第二遍了......” 余幼嘉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握住了那只垂垂老朽的手: “好。”喜欢酿秋实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酿秋实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