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夜叩门声 秋分后的申城,梧桐叶在路灯下泛着潮湿的金光。岐仁堂的铜铃随着玻璃门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正对着《温热论》批注,瞥见玄关处立着个穿藏青夹克的男人,雨水顺着伞骨在青砖上洇出深色云纹。 "岐大夫,我家老爷喘得厉害。"来人摘下眼镜,镜片上蒙着水雾,"您看这诊费......"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红绸包,手却在发抖。 "先扶人进来。"我放下狼毫,绕过博古架时扫了眼墙上的《黄帝内经》条幅——"秋伤于湿,冬生咳嗽",指尖不由得摩挲过案头的麻黄。 诊室里,檀香混着浓重的鱼腥味扑面而来。靠在罗汉榻上的中年男人面色潮红,脖颈间汗津津的,呼吸声像破了洞的风箱,每吸一口气都要抬起肩膀,喉间发出"赫赫"的响声。他妻子正用绢帕给他擦汗,腕上翡翠镯子撞在紫檀床沿,碎成两截。 "王总这是第三次犯病了。"秘书模样的年轻人凑过来,"上周在陆家嘴应酬,贪凉吹了空调,回来就不对劲。原以为是老慢支......" 我抬手止住他的话,伸出三指搭上脉枕。指下脉象洪大滑数,右寸关尤显躁动,如同急流冲击石滩。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枸杞混着西洋参片浮在水面,再看床头柜抽屉半开,露出同仁堂的参茸片盒子。 "王总平时应酬多吧?"我翻开舌苔板,只见舌质红绛,苔黄厚腻,"爱吃海鲜?爱喝冰啤酒?" "岐大夫神了!"王太太惊呼,"他每周至少三场酒局,最爱生腌虾姑......" "且看这汗。"我指着病人后背,青色唐装已湿透,"自汗却恶风,此为表邪未解;喘息气粗,乃痰火内郁。《伤寒论》云'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秋气通于肺,本当收敛,您反用温补,恰似闭门留寇啊。" 二、三拗汤的玄机 王太太脸色一白:"可西医说要补肺气......" "《脾胃论》言'肺金受邪,由脾胃虚弱不能生肺金也',但您先生非虚证。"我从紫檀药柜取出麻黄,"看这麻黄,去节则发越无制,留节则发中有收。《神农本草经》明言其'主中风伤寒头痛,温疟,发表出汗',正可散您肌表之风寒。" 说着又拈起杏仁:"此仁留尖取其升发,留皮取其收敛,一升一降,正合肺脏'宣发肃降'之性。《本草纲目》载其'除肺热,治上焦风燥',与麻黄相配,如破竹之势。" 抓起甘草时,王总突然剧烈咳嗽,震得肋下青筋暴起。我示意徒弟添水,待药铫子冒出热气,才继续道:"生甘草补中有发,《金匮要略》用其调和诸药,今与麻杏相伍,正应'三拗'之意——不循常法,方破僵局。" "那橘红半夏......"秘书指着另几味药。 "问得好。"我用戥子称起橘红,"《温热条辨》云'湿痰内停,非温不化',橘红理气燥湿,半夏降逆化痰,前胡既能疏散风热,又可降气化痰,此三味如舟楫之师,引痰火从肺经而下。" 药铫子咕嘟作响,麻黄的辛香混着半夏的苦烈弥漫诊室。王总突然指着窗外:"风......风大了。"只见梧桐树影在雨幕中狂舞,诊室纱帘被掀起一角,我快步关窗,袖中《伤寒论》滑落,正翻开在"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疼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一页。 三、子夜肠鸣声 初诊药服下半个时辰,王总忽然腹中作响。他妻子惊得起身,我却抬手示意安静。月光透过窗棂,在药渣上投下斑驳光影,恰似《黄帝内经》里"六经为川,肠胃为海"的图示。 "这是脾胃气机转动之象。"我往铜火盆里添了块炭,"《难经》云'呼出心与肺,吸入肾与肝',今肺金壅塞,土不生金,故用半夏通降阳明,橘红醒脾化湿,待中焦气机通畅,肺脏方能复其清肃之职。" 更鼓声敲过三下,王总忽然咳出大块白痰,痰中竟混着些许海鲜残渣。他撑着坐起,声音虽仍嘶哑,却已无喘鸣:"岐大夫,我好像能 breathe......不,能透气了。" "明日再服一剂,可去麻黄之半。"我铺开宣纸写复诊方,狼毫在"三拗汤"旁添了"加厚朴、苏子","《金匮要略》'咳而上气,喉中水鸡声,射干麻黄汤主之',然您表邪已轻,当增下气平喘之品。" 晨光微熹时,王总已能倚着罗汉榻喝茶。他望着窗外渐止的秋雨,忽然长叹:"以前总以为累了要补,谁知补出一身病。" "《温热论》说'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我收拾药碾子,见他腕间还戴着劳力士,"如今世人多如您般,以酒为浆,以妄为常,不知'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之理。秋气收敛,当食酸以收肺气,您却贪凉饮冷,又服温补,好比在炉膛里浇热油啊。" 王太太将诊金推过来时,我瞥见红绸包里还裹着张体检报告,"肺纹理增粗"几个字刺得眼疼。转身从博古架取下《脾胃论》赠他:"回去读读'饮食劳倦所伤始为热中'篇,比看体检报告有用。"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四、梧桐叶落时 七日后复诊,王总穿着亚麻唐装而来,身后跟着拎艾灸盒的秘书。诊室里飘着艾绒香,他伸出手时,脉象已趋和缓,右寸关仍有滑象,却如春水漫滩,不再是先前的惊涛拍岸。 "昨晚按您说的,用生姜三片、陈皮二钱煮水,竟咳出半碗黏痰。"他解开领口,露出光洁的脖颈,"夜里能平躺了,老伴说我打呼噜都轻了。" "此为脾湿渐化之象。"我换了轻剂,将麻黄改为炙麻黄,"《神农本草经》言麻黄'温',炙后则'微温',今表邪已去七八,当转为调和肺气。加茯苓三钱,取《金匮》'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之意。" 说话间,徒弟端来菊花茶,菊瓣在青瓷盏里浮沉。王总忽然指着墙上的《黄帝内经》条幅:"岐大夫,那句'秋伤于湿,冬生咳嗽',以前总以为是说农民种地受潮,如今才知道,在写字楼吹空调喝冰饮,也是'伤于湿'。" "天地之气,无处不在。"我望着窗外泛黄的梧桐叶,"您看这落叶,秋风起时本应徐徐飘落,若遇暴雨狂风,便会仓促坠落。人身之气亦如此,当升则升,当降则降,逆之则病。" 送走王总时,街角的中药铺正飘出焦香——有人在熬三拗汤。夕阳把"岐仁堂"的匾额染成暖金色,我翻开新的医案本,笔尖悬在"肺鸣"二字上方,忽然想起《难经》里"呼出心与肺,吸入肾与肝"的话。或许现代人的病,从来不是缺了补药,而是少了对天地气机的敬畏吧。 暮色渐浓时,徒弟在整理药柜,忽然问:"师父,三拗汤为什么叫三拗?" 我望着药柜上的麻黄、杏仁、甘草,指尖拂过《伤寒论》注本:"拗者,逆也。逆常法而用之,方能逆病势而挽之。就像这申城的秋风,看似萧瑟,实则是天地在收敛阳气,若能顺之,便是最好的补药。"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正落在药铺门口的青石上。远处传来夜市的喧嚣,却比往日安静许多,仿佛天地都在这一碗药汤里,懂得了"顺"的玄机。喜欢岐大夫的悬壶故事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岐大夫的悬壶故事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