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闭了闭眼,她虽不喜欢楚陵,却并不想否认对方的品性,可惜生了那样一副病弱的身子骨,又是那样慈悲的心肠,只怕能不能活到陛下驾崩还难说。
楚陵过往数年给她留下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以至于皇后从未想过今日一切不过是对方亲手布下的一盘棋。
已经快到了午时,坊间格外热闹,街头车马辚辚,原本结霜的青石路面也被行人踩踏融化,只是楚陵和闻人熹面对面坐在车厢内,却是一路无言。
这种沉默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凉王府,知檀见楚陵和闻人熹走进院内,连忙上前相迎:“主子……”
楚陵却抬手打断她,温声道:“去备一盆热水,再拿些跌打损伤的药来,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退下吧。”
知檀闻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只能依言照办,她用盏茶功夫就准备好了楚陵要的东西,用托盘端着放在了内室的檀木茶几上,这才带领几名婢女关门退下。
“本王见你回来路上都不曾说话,可是跪的膝盖疼?”
暖阁寂静,只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音。
楚陵终于开口说话,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是责怪。只见他将闻人熹拉到窗边的贵妃榻旁坐下,然后挽起他的裤腿想查看伤势,后者条件反射想躲,却被他微微用力按住:
“别动,今日跪了那么久,若不涂药怕是要疼上许多天。”
闻人熹眯眼盯着他,漆黑的瞳仁飞快掠过一丝情绪,低沉的声音情绪莫名:“你就不怪我今日害你被皇后责罚?”
楚陵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常年缠着一条黑色的佛珠,这还是他出生那年国师替他在佛前求的,据说可以保佑他平安喜乐,不过前世已然证明无用。
他一言不发摩挲片刻,最后垂眸笑了笑,然后将那串不能沾水的珠子褪到了闻人熹的手腕上戴着:“为何要怪?本王曾经说过,你我既已成婚,自然是要甘苦与共的,就算要怪也只怪本王自己,没能力护住你。”
地砖坚硬,再加上又是寒冬腊月,不必想都知道跪上去有多么寒气刺骨,哪怕闻人熹在军营中打熬惯了,膝盖也已经出现淤青,皮肤摸上去冰凉一片。
楚陵语罢挽起袖袍,将巾帕在热水中浸泡片刻,然后动作轻柔地敷在了闻人熹的膝盖上,他本就是一副谪仙般清俊的容貌,此刻声音低沉,无端让人听出几分近似心疼的情绪:
“下次别这么傻了,若有解决不了的事,你只管暂且忍下,回头再告知与我,何苦白白遭这个罪。”
闻人熹对膝盖上滚烫的温度毫无所觉,他沉默望着面前这个替自己悉心上药的人,心中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念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楚陵一定不知道他今日是故意顶撞皇后的。
在外人眼中,楚陵虽是个病秧子,但依旧拥有着十足的继位本钱,帝王的宠爱,堪比嫡子的身份,再就是皇后的母族——
起码掌控京畿一半兵权的褚家。
皇后无子,就只能扶持楚陵,而褚家就是他们最大的筹码。
闻人熹今日拒了那些姬妾,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离间楚陵与皇后之间的关系,让对方失去褚家这一靠山。
可楚陵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傻子正在给他的敌人亲手上药,还温言安慰,简直笨得让人怜悯。
闻人熹控制不住倾身靠近楚陵,他有一双冰冷幽深的眼睛,莫名让人想起阴暗潮湿处蛰伏的毒蛇,玩味问道:“我今日替王爷拒了十个绝色美人,王爷就不心疼?”
楚陵垂眸替他上药,声音在屋内炭火的热气熏染下无端多了几分缱绻,低沉认真:“陵此生,有世子一人足矣。”
闻人熹:“……”
要死了,良心居然有点痛是怎么回事?
闻人熹不知道自己心口处传来的那种又麻又涨的情绪叫什么,只知道他整个人都有些不舒服,躺着不舒服,坐着不舒服,险些被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淹没。
而楚陵替他敷完活血化瘀的药,就走到了暖阁里供奉着的一尊白玉观音像前上香,他手持三炷香线,用烛火点燃,然后虔诚拜了三拜。
檀香烟雾袅袅升起,一度模糊了他颠倒众生的面容。
楚陵悄无声息睁开双眼,目光漆黑暗沉,与上方慈悲的观音像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盯着佛前跳跃的烛火若有所思,最后轻轻一笑。
皇后和褚家本就没打算扶持自己上位,闻人熹今日这一遭不仅白白罚跪了一趟,还替他拒了十个宫里派来的眼线,倒是不枉他故意在玄华殿内与父皇多耽误了一会儿。
第102章 心动
万寿节将近,诸皇子和文武百官都要提前准备庆贺之礼,因着西陵近年来与北狄多番开战,致使国库空虚损耗,宫内宫外都盛行节俭之风,有聪明者已经懂得低调行事了——
帝君每天都在发愁该用什么填满国库,那些大臣也是每天把压箱底的旧衣服翻出来穿去上朝,一个个哭丧着脸装穷,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傻不愣登凑去送金银珠玉,岂不是把“我是贪官”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父皇寿辰将近,他因不喜金玉这些奢靡之物,众兄弟往年送的都是字画古玩,今年大抵也不例外,崔先生,你最擅丹青,可否替本王画一幅《群仙献寿图》呈上御前,也算聊表几分孝心。”
凉王府上的这些门客幕僚大多家境贫寒,有郁郁不得志者,有因战乱流离失所者,故而府中特意开辟出了一处院落供他们居住,崔琅也在其中。这日楚陵来到他的住处商议帝君寿辰之事,二人闲来无事,便坐下来对弈了一局。
崔琅仍是一身朴素的长衫,细看袖口还打着补丁,他手执白棋落下一子,因着屋子里炭火太少,露在外面的皮肤冻得通红:
“原来如此,若能帮到王爷我自然愿意,只是担心技法拙劣入不了陛下的眼,反而误了王爷的大事。”
楚陵身披一件雪色大氅坐在对面,鸦羽似的睫毛轻垂,指尖把玩着一枚黑棋,声音比那玉质的棋子还要温润几分:“若是先生的技法也能称之为拙劣,恐怕世间就没有擅画之人了,再则父皇最重孝意,心意尽到了便好,此事就有劳先生了。”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环视四周一圈问道:“屋子里这样冷,可是拨来的炭火分例不够?”
崔琅似是没想到楚陵会注意这样微小的细节,无意识将袖袍往下拽了拽,挡住冻得发红的双手,真心实意道:“王爷,今岁天寒,您又特意嘱咐过,府中拨来的炭火和棉衣都是分量足够的,只是我平日节省惯了,并没有烧太多炭。”
他语罢忽然意识到楚陵身子骨不好,起身就要去添炭,却被楚陵抬手拦住:“无碍,本王只是担心先生冻着了,既然分例足够那就无事,节俭虽好,先生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前日进宫本王与父皇闲话,无意中发现他时常翻看的策论,倒是不乏珠玑之语,想起你平常喜好读书,便特意带了过来。”
他们对弈的棋桌一角静静摆放着一本策论,楚陵将手放在上面,然后往崔琅的方向推了推,后者迟疑接过,低头大致翻看几页,倏而一笑:“难怪陛下会时时翻看,原来是状元郎的文章。”
楚陵微微偏头:“先生也读过陈朗陈大人的文章?”
崔琅合上书页,苦涩一笑:“王爷忘了,在下也曾科举过,还和陈大人是同年考生,又怎会没有拜读过他的文章,只是不如他高才,次次都落第,说来真是令人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