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暖阁。 铜鹤香炉中,龙涎香浮着袅袅轻烟…… 崇昭帝揉着额头,心绪烦躁莫名。 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奏疏,朱笔搁在黄绢上,已蘸好了墨,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白日里宝华殿的喧嚣似还在耳畔…… 萧晴儿的哭喊,瑞和的辩解,薛六割腕的誓言,在他脑中反复冲撞。 令他的头痛,再次加剧…… 王承喜默默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参药放下,瞧着天子鬓角新添的白发,恭谨地道: “陛下,端王殿下求见。” “宣。”崇昭帝咳嗽两声,眉头锁得更紧。 王承喜躬身退下。 片刻后,李桓便阔步进来,长揖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水月庵的事,查得如何了?”崇昭帝挪了挪奏折,语气冷硬。 李桓垂首,声音清晰平稳:“回禀父皇,儿臣特令五城兵马司并刑部司官一同搜查,里外翻检,却未发现异常。庵中尼众起居清简,除了寻常佛经典籍、粗布禅衣,别无长物。” 崇昭帝抿住嘴唇看他,不发一言。 李桓顿了顿,又低头补充。 “从水月庵带回的经卷文书、香油账目,儿臣全都亲自查阅过,未有不妥之处。” 崇昭帝沉郁地望着李桓。 目光带着审视。 “掘地三尺,竟一无所获?” 皇帝的怀疑显而易见…… 李桓神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不见丝毫闪躲。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确有兵丁为请赏贪功,将搜出的褪色经文当成诅咒密语,私下传扬。但经儿臣查验,并非实证。水月庵乃清修之地,慧明师太素来持身清正,此番或真是……遭了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宝华殿的事,听说了吗?” 崇昭帝再次咳嗽,声音带着浓浓的病气。 “一个尼姑,当庭割腕,血溅佛前,几句话便搅得朕的后宫天翻地覆,这个薛六,绝非等闲之辈。端王,你与她渊源颇深,当真信她无辜?” 李桓心头一凛,血液蓦地从后背逆窜。 定了定神,他面上不显半分。 “父皇明鉴。儿臣与薛氏早已了断,唯余不满。此女性情偏激,言辞锋利,为了自证清白,手段虽然激烈,却也……合乎情理。只是丽妃娘娘小产一事太过蹊跷,还需彻查才是。” 崇昭帝听了,点头。 忽然,他将话锋一转。 “听说,瑞和近来常在你的府中走动,她的事,你如何看?” 李桓拱手一揖,姿态愈发恭谨。 “功过是非,牵涉宫闱。儿臣不敢妄断,还请父皇圣裁。” 他既不包庇瑞和,也不对薛绥和太子落井下石,态度无可指摘。 崇昭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耗尽了力气,疲惫地靠回软枕。 “罢了……既无实证,明儿一早便打发她们回去吧。刑部那头,你要盯紧一些,首尾一一勘定,莫要让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案子,搅了朝堂清明……再拖泥带水,休怪朕不留情面。” “是,儿臣遵旨。” 李桓恭敬地退了出去。 直到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他才悄然松了口气。 阎罗画册的事,他听闻也十分震惊。 但他不能让薛绥死,至少,现在不能。 册子已然毁去,徒然深究只会牵连更广,甚至要了她的命。 索性,他下令封嘴。 且让她活着。 她活着,才能让他……看清一些东西。 - 偌大的暖阁,只剩崇昭帝一人。 死寂无声,他像一尊失去生气的泥塑,尽显人在高处的孤寂。 一个人枯坐良久,终于,颤抖着手,探向隐藏的暗格。 从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件,是明黄色的卷轴,正是那份秘藏的废太子诏书。 另一件,非金非玉,而是一个极其陈旧的木匣,边缘磨损,棱角圆钝,颜色暗沉,透着一股经年的沧桑和血腥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盒。 “叮当”几声轻响。 几枚生锈的铜钱,大小不一落在御案上…… 还有一支变形的箭镞残片,凝固着深褐色的污迹,好似陈年的血垢…… 崇昭帝颤抖着抚过那些铜钱和箭镞,浑浊的双眼渐渐柔和。 良久…… 他忽地佝偻下腰背,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发出压抑的声音,如同呜咽。 “子砚……二哥……若早听一句劝,何至于此……” “阿萝……那年元宵灯市,你说要用这些钱买我半日清闲……我并非不愿……” “这箭镞我藏了三十年,却始终没胆子问一句,你疼不疼啊……” 破碎的词句,艰难地从喉头溢出,带着破碎的哀伤。 - 天光微熹,大雪初霁。 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开启。 水月庵尼众得了皇后娘娘赐下的香烛素斋,被内侍客气地送到宫门外。 众人望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 “我佛慈悲,总算平安出来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师父,我们赶紧回庵吧,弟子再也不想来了。” “阿弥陀佛,你等也受惊了……走吧。” 两个弟子搀扶着慧明正要上车,一个小尼便惊惶失措地从宫墙转角的阴影里扑了上来。 正是留守庵中的小弟子净心。 “师父……不好了,庵里出事了……” 净心在宫外寒风里蹲守了半宿,冻得灰头土脸,嘴唇发紫,话没说完,眼泪已扑簌簌掉落下来。 “昨儿……昨儿突然来了好多凶神恶煞的官兵,不由分说闯进庵里,把佛堂和禅房翻了个底朝天。东厢……东厢的锦书姑姑、小昭姐姐、如意姐姐她们几个……都被锁链铐上,强行带走了。” 慧明师太脚下一个踉跄,脸色煞白。 “什……什么?官兵搜查庵堂?” 前脚宣召,让她们到宫中做法会。 背后却有醉翁之意。 薛绥目光微闪,周身气息瞬间冰冷。 她扶住慧明师太的胳膊,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师父稍安毋躁。陛下既已放我等出宫,此事便与水月庵无关了。师父先带大家回庵,安抚庵中弟子。锦书她们的事,是弟子自己的事,由弟子自行解决。” “妙真……”慧明看着她手腕上简单包扎的白布,欲言又止。 她担心薛绥的安危。 又无力改变什么,更帮不上什么忙。 “你万事小心,务必保重。老尼在水月庵烧好炉火,等你回来。” “弟子自有分寸,师父放心。” 薛绥微微颔首,郑重地行了一礼。 随即,她不再多言,裹紧身上的禅袍,将头上的兜帽压得更低,迎着料峭的晨风,朝着端王府的方向,大步行去。 - 端王府。 薛绥在阶下站定,微微仰头,看着巍峨高耸的轮廓,缓步迈上台阶。 “站住!王府重地,闲人退避。” 守卫厉声呵斥,长戟交叉,寒光闪烁。 薛绥站定,微微抬起下颌,兜帽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守卫,声音清冷。 “贫尼水月庵妙真,求见端王殿下。烦请通传。” 守卫不认得她,却知道水月庵妙真是谁。 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你等着。”一人沉声,转身回府。 等待的时间并不久,却仿佛被寒风拉长。 薛绥感觉自己等了很久…… 这一扇熟悉的门楣,也比往常更冷…… 吱呀! 侧门再次被人打开。 走出来迎接她的,并非王府管家或是旁人,而是面色憔悴、一脸复杂的端王妃薛月沉—— “六妹妹怎么来得这样早?王爷昨夜处理公务到深夜,此刻尚未起身。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先随姐姐去屋里暖和暖和,喝口热茶,有什么事……不如等王爷起身再说?” 她的话语里透露着试探与不安。 显然,她已知晓锦书等人被抓的事,更清楚薛绥此行的目的。 因为有瑞和的事情在先,她心里发虚,觉得自己有把柄被拿捏,此刻定是惶惶不安,恐惧至极…… “多谢王妃,打扰了。” 薛绥声音依旧平淡,合十一礼,跟在薛月沉的身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在覆雪的巍魏府门下,孤绝、凛冽,仿佛一柄即将出鞘饮血的钢刀。喜欢问九卿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问九卿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