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外的青石小径上,两双官靴踏着截然不同的节奏。 徐阶的皂靴轻缓如猫行,长须在胸前微微晃动,慈眉善目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急切。 三丈开外,严世蕃的脚步重重碾过石板缝隙,独眼中血丝密布——他刚从工部预算案牍中抽身,苏州捷报就像一桶冰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 "小阁老且慢行。"徐阶在廊下驻足,声音温和如三月春风,"圣前失仪可不好。" 严世蕃的步伐猛地刹住。 他喉结滚动,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讥讽咽了回去。 精舍内。 "皇上,徐阁老和严小阁老到了。"吕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轻得像片羽毛落地。 嘉靖的嘴角微微上扬:"宣。" 精舍的雕花木门无声开启,徐阶与严世蕃一前一后步入。 "臣徐阶(严世蕃)恭请圣安。"两人齐声行礼,声音在精舍内回荡。 嘉靖的目光如刀,在两人身上刮过:"平身。"他指了指案几两侧的绣墩,"赐座。" 徐阶谢恩落座时,余光扫过案几上那封摊开的奏折——"苏州大捷"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苏州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西苑,但具体战果如何,却只有眼前这份奏折能给出答案。 "看看吧。"嘉靖将奏折推向二人,声音平静得可怕,"陈恪的捷报。" 徐阶双手接过,与严世蕃一同细读。 精舍内霎时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严世蕃的独眼在奏折上快速移动,当看到"斩首四千余级,生擒徐海"时,他的手指猛地收紧,险些将纸张捏皱。 一个文官,练兵不过数月,竟能取得如此战果? 那些严家苦心经营多年的边将们,哪个不是靠着虚报战功、克扣军饷过活? 如今陈恪这一仗,简直是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徐阶的表情看似平静,微微颤动的胡须则暴露了他内心的狂喜。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文官领兵...这本该是清流梦寐以求的局面。 一旦文官领兵取代武将,严党依靠边将建立的权力网络将土崩瓦解。 但陈恪并非普通文官——他简在帝心,又有常远山的锦衣卫背景,这样的"文官"掌兵,对清流而言是福是祸?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往下看。 当看到"全赖南直隶巡抚赵贞吉军需调度有方"、"浙直总督胡宗宪运筹帷幄"时,紧绷的肩膀才略微放松。 至少陈恪懂得分润功劳,没有吃独食。 然而,当翻到奏折末尾,看到赵贞吉与胡宗宪的亲笔署名时,精舍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严世蕃的独眼骤然收缩,脸上的横肉微微抽搐。 徐阶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 胡宗宪,赵贞吉的署名意义可大可小,一方面是众人对已发生的事情据实上奏毫无异议,另一方面这是否意味着,东南抗倭大局铁板一块? 嘉靖帝冷眼旁观,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知道二人心中肯定在想,胡宗宪是否改换门庭?赵贞吉是否自立门户? 徐阶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太阳穴的青筋隐隐跳动;严世蕃的独眼不断在奏折和嘉靖之间游移,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得如同变戏法。 "陈恪此功,如何赏?"嘉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阶低垂的眼皮下闪过一丝精光。 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长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仿佛在深思熟虑。 精舍内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回皇上,"徐阶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如三月春风,"臣以为,陈恪之功,非重赏无以服人心。"他顿了顿,眼角余光瞥向严世蕃,"臣以为当封伯,食禄千石。至于进官...不若仍进京任兵部侍郎。" 这番话看似褒奖,实则暗藏杀机。 严世蕃的独眼微微眯起,立刻领会了徐阶的用意——兵部侍郎虽是正三品高官,却是个虚职,远不如实权在握的苏州知府兼新军统领。 更重要的是,一旦陈恪离任,这支新练成的精锐之师便成了无主之物。 严世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罕见地与徐阶想到了一处。 这位小阁老突然上前半步,袍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臣听说,陈学士似乎还受伤了。"他的声音刻意带着关切,"此等国之栋梁,岂可放在前线?至于开海事宜,臣以为也急不得,徐徐图之为好。" 嘉靖帝的目光漫不经心的在二人脸上刮过。 徐阶慈眉善目的表情纹丝不动,严世蕃则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担忧之色。 这番表演拙劣得令人发笑——一个想借机推动文官掌兵,一个则想安插严党将领,二人竟在这件事上罕见地达成一致。 "哦?"嘉靖尾音上扬,手中的拂尘轻轻敲击御案,"依二位爱卿之见,新军该由何人接管?" 这轻飘飘的问题如同一块试金石,徐阶与严世蕃同时绷紧了脊背。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徐阶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皇上这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线。 "臣以为..."徐阶的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苏州乃南直隶重镇,新军又初具规模,当由兵部择一老成持重之将..." 严世蕃突然打断:"臣举荐卢镗!"他的独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卢将军久历战阵,又熟悉东南防务..." 嘉靖突然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诮。 他缓缓起身,道袍下摆在青砖地上扫出轻微的沙沙声。 徐阶与严世蕃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传旨。"嘉靖的声音陡然提高,在精舍内回荡,"令钦天监择吉日,举行献俘大礼。令陈恪回京述职,参加献俘大典。封赏之事,容后再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骤然僵硬的面容,"苏州新军暂调大同参将常钰前往掌管。新军全体赏银十两,杀敌另算,且扩军至六千。"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震得徐阶与严世蕃脑中嗡嗡作响。 常钰?那个怀远侯世子?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徐阶千算万算,没算到皇上竟会启用勋贵! 常钰不仅是陈恪的大舅哥,更是怀远侯常远志的嫡长子,正儿八经的世袭勋贵。 这支刚刚创下奇迹的新军若由勋贵执掌...其意义... 严世蕃的独眼瞪得溜圆,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原以为皇上会在文官或严党将领中择一接管新军,却不想皇上竟走了第三条路——勋贵! 这步棋下得太过惊悚,惊悚到让他这个自诩聪明绝顶的小阁老都措手不及。 嘉靖冷眼旁观二人的震惊,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太清楚这些臣子的心思——徐阶想推动文官掌兵,严世蕃想安插自己人,却都忘了这大明江山姓朱不姓徐也不姓严。 "怎么?二位爱卿有异议?"嘉靖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让徐阶与严世蕃同时打了个寒颤。 "臣...臣不敢。"徐阶深深俯首,声音里带着几分艰涩。 他忽然明白了皇上的深意——与其让文官或边将染指这支新军,不如交给与皇权休戚与共的勋贵。更何况常钰还是陈恪的姻亲,这一安排既保全了陈恪颜面,又防止了兵权旁落。 严世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将到嘴边的反对咽了回去。 他偷眼看向嘉靖,只见那位"道士皇帝"的目光如古井无波,深不可测。 这一刻,严世蕃突然意识到——皇上这是在下一盘大棋,而他们这些自诩聪明的臣子,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罢了。 "若无异议,便退下吧。"嘉靖摆摆手,转身望向墙上悬挂的太祖画像,背影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 徐阶与严世蕃深深一揖,倒退着退出精舍。直到走出西苑,二人才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徐阁老,"严世蕃的独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您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启用勋贵?" 徐阶望着远处宫墙上渐沉的夕阳,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自土木堡之变后,勋贵便一蹶不振。如今皇上这是要..."他突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严世蕃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明白了——皇上这是要重新扶持勋贵势力,制衡日益坐大的文官集团。 而常钰,不过是这盘大棋的第一步。 "有意思。"严世蕃喃喃自语,独眼中精光闪烁,"真有意思。"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