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霜天泛白,秋风料峭,卷庭前几片早凋的黄叶,打着旋儿扑在长春宫朱漆门槛上。魏嬿婉神采焕然,颊上红晕,较之新贡云霞锦袄更添鲜妍。昔日所坐的填漆绣墩,原在殿门透风的冷僻处,今已悄然挪移,紧挨意欢下首。 意欢见了,唇角漾起温婉的笑意,亲热地拉过其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握:“嬿婉,昨儿就闻你晋封令嫔之喜,我真真替你欢喜!宫里行走,原是一步一阶。如今位份尊了,冬炭夏冰、四季衣饰、仆侍用心,自然更见周全。虽是俗物,却是立身根基,可保少受些委屈。” 魏嬿婉心头一暖,含笑欠身:“意欢金玉良言,我感念不尽。尽仰赖皇后娘娘恩典并诸位姐姐照拂,方有今日。” 二人正低语和煦,忽闻对面“叮”然脆响,茶盏轻叩。 金玉妍纤指戴着赤金嵌宝护甲,慢条斯理撇着珐琅彩莲纹茶盏里的浮沫。眼皮未抬,只觑着盏中碧汤,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如贵人,”她终于抬眼,目光掠过下首的如懿,恍若无意,“你素来最重规矩礼数。今儿令嫔娘娘新晋之喜,头回晨省,依着宫里老例儿,位份低的,该给新晋娘娘道喜请安,方显上下和睦,尊卑有序,也全了令嫔娘娘的体面不是?” “虽说同侍宫闱,情分固重,然祖宗定下的章程,更是半点轻忽不得。你我妃嫔,一言一行,皆系天家体统、后宫风纪。尤是令嫔妹妹新贵,正该立起尊卑规矩,方不负皇上与娘娘恩典。” 如懿端坐绣墩之上,面色沉静如水。唯那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已深深掐入掌心软绸,洇出几点微痕,指节绷得青白。下颌线条微微绷紧,玉颈却梗得笔直,那脊梁挺得仿佛风雪中不肯摧折的修竹。 默然片刻,她终是缓缓起身,行至魏嬿婉座前。依着宫规,端端正正行了一个万福礼,声线平稳无波:“嫔妾如懿,恭贺令嫔娘娘晋封之喜。” 魏嬿婉含笑回了一个半礼,亲手虚扶道:“如姐姐快请起,这礼太重,折煞妹妹了。姐姐是宫里的老人儿,劳苦功高。妹妹年轻识浅,日后还需姐姐多多提点教诲才是。” 殿内气息一时凝滞,金玉妍唇畔笑意渐深,眸光似水,不着痕迹地掠过众人。 恰是此时,“恭贺令嫔妹妹大喜。”陈婉茵自绣墩上盈盈立起,语声不高,却字字清越柔婉。她素性沉静寡言,此刻忽而启齿,引得众人侧目相顾。 “妹妹勤谨侍上,温良恭俭让,德备椒庭,得沐天恩,今日之喜,实至名归,臣妾亦为妹妹欢喜。” 这一声贺,恰如冰裂春溪,殿内凝滞之气霎时消融,复又活络起来。 “哎哟,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儿么!”白蕊姬娇声笑道,腕间玉镯随她行礼的动作铿然相击。她俏生生福下身去,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恭贺令嫔步步芳华,恩眷绵长!” 陆沐萍亦含笑起身,嗓音清甜若出谷新莺:“沐萍恭贺令嫔大喜!令嫔福泽深厚,如月之恒,定能福泽共沐,惠及六宫姐妹呢。” 海兰亦微微颔首致意:“恭喜令嫔。” 苏绿筠面色微有踌躇,见海兰已贺,忙敛了心神,含笑附和:“正是,正是,海兰妹妹所言极是。令嫔妹妹晋封之喜,实乃阖宫之庆,同沐天恩。” 一时间,殿内贺语如珠,此起彼伏。魏嬿婉一一颔首致谢,应对之间,气度俨然。 贺语方歇,珠翠轻碰之声犹在耳畔萦绕,后堂锦帘微动,一阵幽香暗渡而来。众人忙敛息屏声,侧身垂首。琅嬅搭着素练的腕子,款款步出。 “方才听着你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真真是令人舒心。咱们姐妹一处,原该这般和睦亲厚才是正经。” 她说着,眼波落定在魏嬿婉身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今儿是令嫔大喜的日子。本宫瞧着,你如今是愈发出挑了。非但容色比从前更添了份沉稳气度,这为人行事,更是周全得体,对上恭谨侍奉,克尽厥职;待下宽和仁厚,恩威并施。深得圣心眷顾,亦合宫闱法度。这晋封之喜,实是你应得的福分,水到渠成。” 略顿一顿,琅嬅转向侍立一旁的莲心,语气温雅:“本宫也备下了一份薄礼,权当添个喜气儿。莲心,将贺仪呈予令嫔。” 莲心恭应一声“是”,捧着一个紫檀木嵌螺钿的托盘上前。盘中明黄云锦上,静静卧着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玉镯,碧色浓艳欲滴,宛如初春新叶凝露,通体温润无瑕,宝光内蕴,一望便知是内库珍藏的稀罕物。引得众人目光灼灼,心中无不暗叹皇后恩典之隆。 “这对镯子,取其‘圆满无瑕’之意。望妹妹日后持身如玉,温良恭俭之德益彰,阖宫上下,和睦同心,方不负天恩浩荡。” “你是个水晶心肝,自然深知‘勤谨’二字的分量。此番晋封,是恩典,亦是担子。望你时刻谨记本分,勤谨如初,侍奉君上愈加赤诚尽心,和睦六宫姐妹,为皇家绵延福泽。本宫盼着你,芳华永驻,福泽绵长如东海之波。”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晨省礼毕,众妃嫔依序告退。待殿内只余心腹宫人,魏嬿婉整肃衣冠,行至丹墀之下,对着端坐凤座之上的琅嬅,复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礼,以额头触地:“臣妾魏嬿婉,叩谢皇后娘娘嘉荐之恩!若非娘娘在皇上面前为臣妾进言,臣妾微末之身,断无今日嫔位之荣!” 琅嬅端坐于正堂案后,莲心正捧上缠枝莲纹药盏一盏。热气袅袅,药气微苦。她徐徐饮尽,以帕掩唇,半晌,缓缓开口:“起来说话吧。” 魏嬿婉闻声,复又叩首谢恩,口中称“是”,方才盈盈起身。 琅嬅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问道:“你可知,本宫此番……缘何力主晋你位份?” 魏嬿婉面上愈发恭谨,微微摇头:“臣妾愚钝,不敢妄测娘娘深意,还请娘娘明示。” 琅嬅轻轻抚过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眉宇间掠过一丝难掩的疲惫,叹道:“本宫如今身怀六甲,精力大不如前。这偌大宫闱,琐事纷繁如牛毛,打理起来,常感力不从心。皇上体恤,曾言可将部分宫务交予其他妃嫔协理,以分本宫之劳。” “然则,妃位当中。愉妃心思缜密,本是可用之才。奈何其心太过深沉,九曲玲珑,本宫用之,恐难全然放心。” “嘉妃性情骄纵,锋芒太露,行事常失之跋扈。不堪为用。” “纯妃性子和软,素无主见。心慈本是好事,然掌事之时,过仁则近昏,易为下人所蔽,亦非统摄全局之选。” “嫔位中,婉嫔、舒嫔,性喜清静,不染俗务;玫嫔、庆嫔,小慧或可有之,然格局有限,终非大器。” “是以,你心思灵巧,处事圆融,懂得审时度势,更难得的是,知进退,明得失,懂得何为‘本分’。本宫晋你位份,是将期望寄予你身,望你能在嫔位之上,勤学宫规,历练才干,可为本宫分忧,共理这宫闱琐事。” 琅嬅言毕,轻轻抬了抬手:“令嫔,近前来说话。” 魏嬿婉心领神会,莲步轻移,行至凤座玉阶之下,敛衽垂首,屏息凝神。 琅嬅取过案几上一本蓝绸封皮的簿册,指尖在光滑的缎面上轻轻划过:“你如今既已知本宫期许,有些事,也该着手历练起来。宫中事务,看似琐碎,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天家体面,更系着六宫安稳。” 她翻开簿册,指着一项条目,缓缓道:“眼下便有一桩要紧事。今冬寒冷,炭火供应吃紧。内务府报称,上用的‘红萝炭’库存不足,提议将部分低位嫔御及年老太妃宫中的份例,匀出三成,改用次一等的‘黑炭’。此议看似顾全大局,实则遗祸无穷!” “低位嫔御也就罢了,若让年高德劭的太妃们冬日受寒,或是因此染恙,你我担待得起?此议断不可行!然红萝炭稀缺亦是实情。” “故而,本宫要你想个两全的法子,既要确保尊位者用度无虞,又要安抚中下位份,更要堵住内务府借此推诿克扣的由头,且不得额外靡费库银,徒增皇上烦忧。” “去罢。”琅嬅轻轻摆手。 魏嬿婉深深一福,心中已是百转千回,这‘两全’二字,谈何容易?‘分寸’之难,直如走那悬于千仞峭壁之上的钢丝。 “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娘娘所虑周详,切中肯綮。臣妾定当竭尽驽钝,小心查核,务求处置妥当,不负娘娘重托。” 长春宫深处那盆烧得正旺的红萝炭,其暖香似乎还缭绕在鼻端,此刻却成了烫手的烙铁。她微微阖眼,深吸一口廊下凛冽刺骨的寒气,冰得肺腑一颤,神思却陡然清明起来。 当务之急,须得先摸清内务府那本烂账的底细! 念头既定,魏嬿婉脚下方向一转,径直朝着内务府院落行去。 “令嫔娘娘驾到——!” 秦立正歪在铺了厚厚漳绒坐褥的炕上,眯着眼,由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捶着腿。外头那声尖细的传报甫一入耳,他那双细长眼倏然睁开,精光一闪。几乎是骨碌下炕,手忙脚乱地正了正头上的暖帽,几步抢出正堂,趋至滴水檐下,深深打躬下去。 “哎哟哟!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知令嫔娘娘凤驾亲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娘娘快请里面暖和暖和,这外头风刀子似的,可别冻着娘娘玉体!”秦立的声音又急又亮,脸上堆起的笑容几乎能刮下一层蜜油来。 魏嬿婉眼风淡淡扫过他,并不急于挪步,只立在穿堂风猎猎的檐下,任由那寒气拂动她斗篷上滚镶的银狐风毛。 “秦总管不必多礼。本宫奉皇后娘娘懿旨,查核今冬炭例支应之事。去岁冬炭账簿,并今岁采买、库存、支领各项细目,即刻取来本宫过目。” 秦立心头一凛,面上谄笑不减:“嗻!娘娘吩咐,奴才即刻就办!只是……”他搓着手,腰弯得更低,“那账簿堆山填海,腌臜得很,娘娘金尊玉贵,何苦亲看这些劳什子?奴才斗胆,已按皇后娘娘先前示下,拟了个稳妥法子,正要呈报娘娘裁夺呢!无非是……那些位分低微的小主并上了年岁的老太妃处,份例略匀一匀,换些次炭顶上,先解了这燃眉……”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哦?”魏嬿婉唇角微弯,眼神却倏地锐利起来,“秦总管倒是个‘妥帖’人。只是皇后娘娘心系太妃玉体康宁,听闻内务府竟有‘以次充好’之议,寝食难安。娘娘懿旨明示,此事关乎天家体统,六宫安宁,一丝一毫也错不得。账册,本宫此刻便要。一册,一页,皆不得少。” 秦立不敢再辩,连声应着“嗻、嗻”,一边抬袖揩汗,一边回头厉声呵斥:“蠢材!耳朵塞了鸡毛?还不快滚去把娘娘要的账册底档,一应俱全地捧来!紧着些!” 不多时,几个小太监气喘如牛,抬着几大摞沉甸甸、蓝布封面蒙尘的账簿进来,重重地撂在堂中一张紫檀大条案上,激起一片呛人的浮尘。 秦立亲自上前,翻开最上面一本,肥短的手指急切地点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娘娘请看,这是去岁冬炭总档。今岁采买的红萝炭,实到数目俱在此登记造册。库房那边报来的实存数,”他手指急切地戳着几个墨字,“喏,也在这儿。娘娘明鉴万里!这红萝炭一项,库里……实在是见底儿了!奴才们纵有通天的本事,也变不出炭来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魏嬿婉不再多言,径直走到条案后的太师椅上端坐。早有伶俐的宫娥奉上热腾腾的盖碗茶,又在她脚边悄然置下一个精巧的錾花紫铜手炉,炉内银霜炭烧得正旺,散着暖意。 她伸出染着蔻丹的纤指,一页一页,不疾不徐地翻阅起来。堂内一时静极,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细响,以及手炉内银霜炭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秦立垂手侍立在一旁,眼珠骨碌碌转着,不时偷觑魏嬿婉的脸色。 她目光如梳篦,细细滤过凭单上的朱批日期、商号钤印、经手人花押。红萝炭一项的去岁采买总数、入库签收数量、库房盘存记录、各宫支领签押细册,以及今岁新炭的入库凭证,更是审视的重中之重。 账面上的数字环环相扣,乍看严丝合缝。然而,当她的指尖划过那本‘库房盘存’底簿时,微微一凝。 那底簿上登记的盘存数字,墨色簇新,透着一股未干透的躁气,笔迹虽极力模仿,但与前后记录的笔锋走势、墨色浓淡,皆存着难以言喻的微妙差异,像是后来匆忙补入。 再看今岁新炭入库签收单,其中一张签收的日期,竟赫然在盘存底簿登记日期之后!这账造得仓促,连时序先后都顾不上了。 魏嬿婉不动声色地捻起盘存底簿那一页,指尖触感微糙,纸张边缘较它页明显毛躁,装订线处亦有新近拆解重缝的痕迹,显然是硬生生塞进去的一页。 她面上波澜不惊,目光反复逡巡于那页伪造的‘库房盘存’底簿,与那张时序颠倒的签收单上。心中默念,将负责盘存记录和签收单的经手人名讳牢牢刻下。 秦立仓促补账,必然已将原始真实的盘存记录和签收凭单销毁或匿藏。若能寻得那些原始单据,抑或是被替换下来的旧账簿残页,便是铁板钉钉的死证! 此外,秦立贪墨的炭,断无可能尽数自用,必有部分流出宫外变卖渔利。若能查到内务府相关人等,近期银钱出入有异,或与宫外炭商存有不明勾连,亦是凿凿的旁证。 “这账——”魏嬿婉忽而拉了个慵懒的长音,以手轻揉额角,眉宇间透出几分倦怠与困扰,“数目也忒繁杂,看得本宫眼也花了,心也乱了。秦总管,皇后娘娘要的是万全之策,本宫瞧着这账面……倒也算‘分明’,短缺确是实情,倒叫你等为难了。” 她声音软了下来,仿佛真被这如山账册磨去了锋锐。秦立忙不迭地躬身,笑容更深:“娘娘体恤下情!奴才们日夜悬心,只恐伺候不周。这短缺……唉,实在是……” “罢了,”魏嬿婉打断他,语气不耐,“本宫瞧这一时半刻也理不清头绪。皇后娘娘等着回话,本宫也不能空手而归。这样罢,”她指尖随意点了点案上几册,“去岁盘存底簿、今岁所有红萝炭入库签收凭单、并各宫支领的总档册,这几样紧要的,本宫先带回去细核。其余的,你好生整理归置,以备皇后娘娘随时垂询。” 秦立心中“咯噔”一声,但觑着魏嬿婉眉目间确是一片困倦之色,并无深究之意,连忙连声应喏:“嗻!嗻!奴才这就让人给娘娘仔细包好呈上!” 他转身厉声催促手下,某个小太监却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后角门。 魏嬿婉抱着几本关键的账册离开内务府,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王蟾,”她压低声音,将贴身内侍唤至身侧,宫道寂寥,唯有风声呜咽,“即刻去办三桩事,须得隐秘周全。” “奴才听着。”王蟾躬身,屏息凝神。 “其一,遣最得力、最不起眼的影子,给我死死盯住张书吏、李库丁,还有方才秦立使眼色支走的那个小太监!三人行踪,事无巨细,尤其是库房重地、签押房存旧档处,务必探明他们见了何人、去了何地。另,细察其居所炭火用度,是否远超其份例所得。若有异动,即刻密报。若情势危急,便寻个由头,将他们‘请’到稳妥处严加看管!手脚务必要快,痕迹务必要净!”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其二,速寻进忠。令他动用宫外埋下的暗桩,详查近三个月来,秦立及其心腹爪牙家中,或与他们勾连密切的宫外炭商,可有不明钱财骤增?抑或大批量私贩宫炭的蛛丝马迹?一丝一缕,皆不可放过!” “其三,寻几个口风紧、手艺精的老账房,将此盘存底簿——尤其是新补入的那一页,连同这张日期颠倒的签收单,原样不差地临摹下来。摹本收好,原本即刻封存,遣专人严加看守!再令老账房们细细回想,此类补账,那些被替换下的旧页或原始凭单,最可能匿于何处?抑或,毁于何地?” “嗻!奴才省得,定如影子般贴着他们,绝不露半分痕迹。”王蟾神色凛然,深躬一礼。 三日后的午后,他蹑足回到永寿宫暖阁,身上犹带着外间的凛冽,低声禀道:“主儿,果然有鬼祟行迹,且狡诈异常。” “讲。”魏嬿婉搁下手中的青玉盏。 “张书吏告病是假。咱们的人趁夜潜至其后院,自窗隙窥得真切。他哪里是卧病?分明是就着烛火,用极细的刻刀,小心翼翼刮削一本旧账簿上的墨迹!刮得极缓极轻,每刮净一处,便以湿布洇压,再蘸极淡的墨,重新书写。观那账簿形制色泽,似是库房日常流水底档,非关总账要害。应是在伪造或篡改旁证、经手记录,欲将假账的链条修补得‘天衣无缝’,而非直接销毁主证,引人疑窦。” 魏嬿婉唇角勾起一丝冷峭:“这倒是比付之一炬来得聪明。然则,墨色新旧有别,刮痕触手可辨,岂非欲盖弥彰?盯紧他刮改之处,所涉人物、条目,一一详记。待他‘病愈’,那本刮改过的账簿,不是悄然归位,便是‘意外’现于人前了。” “是。李库丁那边,”王蟾继续道,“后半夜,他换了身粗布短褐,并未去废料房,反绕至宫墙根下,北三所后那片荒僻得连野猫都嫌的去处。奴才远远瞧见他蹲在井边,怀里掏出几卷东西,四下张望足有半盏茶功夫,方把那几卷东西用油布裹了,系上石头,沉进了那渗井深处!奴才便等他走远,试着用长杆绑了钩子探了探,井深水浊,根本捞不着。只是这般行迹,奴才揣测,许那就是他们贪墨宫炭时,用来替换登记造册的原始签收凭单。” “至于那个小太监,”王蟾的声音更低了,“此人溜出内务府后,未曾他往,径直钻进了西六宫后头太监们聚居的‘安乐堂’大通铺。进去后便再未露面。奴才扮作送炭杂役混入,见他蜷缩在最角落的铺位上,蒙头大睡,鼾声如雷,倒似累脱了形。但奴才总觉得不对,已加派了两班人,日夜轮换,死死盯住安乐堂所有出口和他那个铺位!连耗子洞都不放过!” “做得甚好。”魏嬿婉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命你留意其居所炭火用度,可有眉目?” “正要回禀主儿。秦立及其几个心腹,这几日所居之处,炭盆里烧的皆是下等黑炭,烟气呛人,灰烬厚重,连寻常宫人都不屑用。尤以秦立为甚,他那屋里竟只点了一个小火盆,冻得他呵手跺脚,坐立不安。倒是那告病的张书吏,因在家‘养病’,屋里燃的是中等的银霜炭,虽不及主子们御用之物,却也暖融无烟,远胜秦立。足见秦立已成惊弓之鸟,半分不敢逾矩,连好炭都不敢用,唯恐引人注目。” “继续去盯着,再探,再报。”魏嬿婉挥挥手。 王蟾领命退下。 魏嬿婉独坐案前,凝睇着堆积如山的账册出神。澜翠躬身奉上一盏新茶,轻声道:“主儿,眼下眉目渐清,奴婢瞧着,您眉间忧思反似更深了?” 魏嬿婉回神,望向澜翠,低叹一声:“此事…纵使亏空得补,然则红萝炭所供犹蹙。如何不靡分毫、不损太妃尊荣,令这有限炭火生温至广?其间‘节流’与‘权衡’之要,方为至难啊…” 澜翠闻言,唇瓣微抿,斟茶的手势略顿:“主儿,奴婢有一愚见。太妃娘娘们年高德劭,正宜颐养。若得聚于一处奉养,既彰皇家孝亲敬老之德,又可聚暖同享,岂非省炭周全之策?” 侍立一旁的春婵眼睛一亮,立时接口:“主儿,澜翠此议甚妙!只是…此举虽佳,尚需一名正言顺之由,总要堵悠悠众口,亦令太妃们心悦诚服才好。” 又过两日,王蟾步履匆匆而返。 “主儿,那个小太监,在安乐堂,通过狗洞与人接头传信儿,奴才将接头人模样报给了进忠公公,进忠公公安排人一路跟,查到了宫外。已有实据!”他说着,自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薄薄纸卷,恭敬呈上:“这是进忠公公递进来的。” 魏嬿婉拆开火漆,纸卷上是几行凌厉的小楷和几张摹画精细的票据图样。 王蟾低声解释:“这三桩铁证,皆非明面上的大额交易,而是化整为零,极为小心:秦立那京郊三百亩水田,地契虽挂在他远房侄子名下,但查那侄子近半年的钱庄流水,发现他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收到一笔从‘永利’当铺后巷一个不起眼的小钱庄‘汇通号’汇来的银子,每次二百两至五百两不等,零零总总凑足了五千两!汇款的户头是个化名‘贾仁’,经手人画像摹本在此,进忠公公的人认出来了,正是秦立府上那个极少露面的老管家!这银子,分明是秦立通过当铺洗白后,再化零为整给出去的。”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和那小太监接头的,叫王德禄,其胞弟有个绸缎庄,本钱来源更妙。查‘隆昌’钱庄,发现王德禄本人这几个月,频繁典当一些‘祖传’的金玉古玩,每次当个几十上百两,当期极短,往往刚过死当期限就赎回,接着又当别的东西。赎当的钱,来源不明,但就在他弟弟盘铺子前半个月,他最后一次赎当后,立刻从钱庄提了一千八百两现银,加上他弟弟自己凑的一点,正好够盘店。这‘炭火余利’,竟是靠当铺来回‘洗’出来的。” “最要紧的是‘兴隆炭行’。那掌柜滑头,明账查不出问题。进忠公公的人费了大功夫,买通了他最信任的账房先生。那账房偷出一本夹在佛经里的暗账摹本,上面清楚记着,在月初、月中、月底,分三次,由‘内府赵三爷’经手,送来‘陈年旧炭’共计三百担,每次一百担,均以‘处理积压’为名,低于市价三成现银交易!每次交易后两日,必有不明人士将等额银票存入‘汇通号’那个‘贾仁’的户头!时间、数量、经手人、银钱流向,铁链般扣死了!那账房怕死,已按了血手印的供状在此!” 魏嬿婉心中冷笑,好一群成了精的狐狸!若非进忠手段老辣,暗桩得力,几乎要被他们瞒天过海! “进忠此事办得极妥当,隐秘周全。”魏嬿婉将证据收好,“告诉进忠,那账房先生是首功,务必保他全家平安,日后重赏。‘汇通号’、‘永利当铺’、‘隆昌钱庄’的线埋深些,继续盯着,但暂时不要惊动。秦立等人此刻必如惊弓之鸟,宫外的银子流动会更谨慎,甚至停滞,这正是他心虚的表现。” 她略一沉吟,美眸微抬,寒光流转,定定看向王蟾:“令进忠的人,去将那王德禄的胞弟‘请’了。告诉王德禄,若肯依计行事,随本宫向皇后娘娘出首告发,本宫保他兄弟二人性命无虞,日后还可许他一个内务府的要职安身。不过……”魏嬿婉话音微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此计一出,王德禄便会知晓我们内外皆有耳目。此人,必不可久留。待借他之手,将咱们的人安插妥当之后,便让进忠寻个由头,做一出‘意外’,将王德禄一家……料理得干干净净,莫留后患。” “嗻!”王蟾领命。 “春婵,澜翠,”魏嬿婉将手中青花盏儿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那盏盖儿磕着盏沿儿,发出一声极清脆的微响。她倏然立起身来,“随本宫往太医院去!” 太医院内,药香馥郁,氤氲满室。齐汝刚为一位嫔妃诊罢脉息,正于铜盆中浣手。闻得“令嫔娘娘驾到”的通报,忙不迭拭干水渍,整了整身上石青官袍,又将那青金石顶戴端正了,疾步迎至廊下。 “臣,齐汝,参见令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他深深躬下身去,姿态恭谨。 “齐院判请起。”魏嬿婉虚抬素手,面上凝着十二分的敬重,“院判乃杏林圣手,本宫岂敢受此大礼。今番贸然前来,实是心中悬着一桩忧虑事体,辗转反侧,非院判高见不能释怀,特来请教。” “娘娘言重了。但有所询,老臣定当竭尽驽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齐汝口称惶恐,侧身将魏嬿婉让入堂内正座,又命小童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 魏嬿婉纤指抚过温热的茶盏,未饮,只幽幽轻叹一声:“今岁这天寒地冻,凛冽异常。皇后娘娘心怀慈悯,尤为挂念宫中诸位年高德劭的太妃玉体。老人家气血已衰,最是畏寒,尤忌那阴寒之气侵骨入髓。然则…本宫曾阅些古卷,见有云:‘老者气血衰,阳气弱,易为寒邪所乘’。若独居深殿,纵然炭火煨得再足,终究一人之力有限。况那殿宇深阔,四壁空空,暖气浮于表而难入腠理,反易生阴寒湿滞之气,积聚于内,岂非与养生之道相悖?未知此说,可有医理凭据?依院判高见,太妃们冬日颐养天年,何种安置之法最为妥帖合宜?” 齐汝捻着颌下几缕银须,目光低垂,沉吟片刻。他浸淫医道数十寒暑,心思何等通透,此问绝非无的放矢。略一思量,便顺着魏嬿婉的话头,将医理娓娓铺陈开来:“娘娘所虑,真乃明见万里,深合岐黄奥旨。” “《素问·上古天真论》有云:‘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诚哉斯言!年高之人,尤以太妃娘娘们这般尊荣之体,元阳本就如日薄西山,渐趋亏耗。冬月寒邪属阴,肃杀之气最是伤人根本。一人独处深殿,纵有暖炉数具,然孤阳微弱,如何敌得过满殿空旷所生之阴寒?此非炭火不足之故,实乃‘孤阳难长,独阴易生’之理也。” 稍顿,见魏嬿婉凝神静听,眸中光华流转,显是深以为然,遂续道:“反观之,若使数位太妃娘娘同聚于一温暖殿阁,譬如昔日慈宁宫暖阁,或寿康宫集禧堂。众位贵体同处一堂,人气交融,笑语声喧,阳气自然汇聚升腾,如众星拱月。再辅以适量炭火,精心调理,使室内温煦如春,融融泄泄,和暖之气直透肌骨。此正合‘众阳相煦,阴寒自退’之象!非但可大大节省炭火靡费,更于太妃们颐养身心,调和气血三焦,大有裨益。老臣观之,此实为顺应天时、契合生理、体恤尊老之上上良策!” 魏嬿婉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的亮光,面上却仍是忧国忧民之色:“听院判一番剖析,真如拨云见日!如此说来,将太妃们聚于暖阁集中安置,非但不是委屈了尊驾,反而是极合医道、体恤入微的养生良方?” “正是此理!”齐汝斩钉截铁,为这‘良方’落下定论,“此法不仅可行,实乃尊老敬老、顺天应时之至善之举!老臣敢以这数十载悬壶心得作保,太妃们居于暖阁,共享天伦之暖,人气相扶,其康泰之效,远胜于独守空殿、徒耗数倍炭火!于情于理,于国于私,皆属万全之策!” “好!好!好!”魏嬿婉连道三声好,忧色尽扫,抚掌展颜,“有院判这句金玉之言,引经据典,剖析入微,本宫心中这块大石,总算落了地!皇后娘娘闻之,也必深感欣慰。烦劳院判,务必将这番医理精要,细细斟酌,写个周详条陈上来。本宫也好奉与皇后娘娘圣览,早作定夺。” “老臣遵命!”齐汝躬身领命,态度恭肃。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