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觅护食地抓住碗,“谁说吃不下了,汤都能干了!”
看著她那还红著眼睛又故意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宋遇白想一想,忍不住又笑,“这下算是扯平了,我总算也见你哭了一次。”
周觅气得拿手里擦完眼泪的纸团丟他,被他轻巧地偏头躲了过去,片刻后,周觅嘆了口气,她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但也可能是被这记忆中的味道勾起了回忆,或者乾脆就是心里沉重的伤层层叠叠实在压了太久,她只是想找个“树洞”说说话,而恰巧闷葫芦一样的宋遇白正好適合这个角色。
所以她一边慢吞吞地把豆角的外皮扒开,用筷子一颗颗挑著里面软烂的豆子吃,一边没头没尾地忽然跟他说:“也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我爸妈了。”
宋遇白刚来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但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她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这间原本作为重病號的病房里,少了家属,“你受伤的事,没告诉家里?”
周觅嘴一直没停,机械地吃著饭,语气极其平静,“我爸妈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这些年我一直是和姥姥过的,她一把年纪了,这事儿告诉她干什么?平白让她担心。”
宋遇白脸色微微变了,他倏然反应过来,“你那时候忽然休学是因为……”
“对,”周觅往嘴里送豆角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但仅仅是眨眼间又恢復了正常,“出事那天是周五,我爸妈开车来接我放学,半路上给一个大货给撞了,我爸当场就走了,我妈在医院抢救了三天,后来宣布脑死亡,没过半个月也走了。”
宋遇白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想起记忆里那个囂张跋扈、每天仿佛都没有愁事儿,见面永远嘻嘻哈哈的假小子,想起她忽然的消失,心里忽然像是被人用小刀豁开了一条缝,冷颼颼地疼。
他终於明白了周觅一声不响就休学消失的原因,忽然后悔,为什么当时暗暗地埋怨了她这么久,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没能想起来管她要个联繫方式,这样或许就可以在她人生中最难最黑暗的那段时间里,像她曾经陪著自己一样,也能陪陪她。
埋藏在心底这么多年、久到甚至他已经忘了的心结终於解开了,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寧愿这个结永远藏在他心底隱秘的角落,而她只是没心没肺地转了个学,快快乐乐地过了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
周觅看他半晌不语神色几变,最后眼神越发地忧虑暗沉下来,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下,“你怎么看著比我还难过了?”
宋遇白认认真真地看著她,有那么个瞬间,周觅甚至从他现在的样子里看出了小时候那个总被欺负的“豆芽菜”的影子,甚至连语气也有一点像,“我替你难过。”
周觅一身的刺猛地竖起来,她放下了筷子,“你可怜我?”
宋遇白嘆了口气,没什么脾气站在她面前,“我是心疼你。”
周觅怔住了。
宋遇白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这句话好像有点歧义,立刻又磕磕绊绊地追了一句:“我……没別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心疼。”
周觅咬住嘴唇,別开了目光。
当年父母离开,她完全受不了这么大的精神打击,別说上学,她连家都不敢回,连门都不敢出,整天窝在姥姥家里,不敢回想任何跟爸妈有关的事情,更不敢去任何一家人曾经去过的地方,姥姥眼看著她就要把自己憋出病了,没別的办法,当机立断地给她办了休学,带她回了自己的老家。
她缓了一年才算是把自己从骤然失去双亲的痛苦中勉强拔出来,从此以后,除了每年祭扫来往於墓园之外,再也没去过梁城的任何地方。
她没再跟谁提过家里发生的事情,也不需要外人道听途说之后的一句唏嘘可怜和心疼。她偽装得很好,直到这一刻,当这个榆木疙瘩大树洞猝不及防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她才恍然发现,原来“被心疼”,是种很微妙的体验……好像漂浮在空中的自己被拴上了一根线,地面有人小心又牢靠地拽著她,让她不至於飞到连自己都无法预料到的地方去……
她缓了缓神,忽然又觉得如今这个惯常一脸冷若冰霜的人摘掉了面具仍然跟小时候一样可爱,总是让她忍不住就想逗逗,看他恼羞成怒又哑口无言的样子,她就恶劣地觉得特別好玩儿,所以一时嘴欠,就接著刚才宋遇白的话问了一句:“你还特意解释一句……是怕我误会吗?怕我误会成什么呀?”
宋中校他果然又哑口无言了……
沉缓瀰漫的悲伤被宋遇白憋闷的样子扫开了大半,周觅吃完了最后一口饭,看著空空如也的几个小饭盒,仰头直接捧著白钢盆把剩下的番茄汤也喝完了,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她神色一整,也正正经经地对她的老同学道了声谢:“宋遇白,谢谢你。”
心灵手巧但嘴笨的宋工慢慢地深吸口气,专注地看著她:“以后也好好吃饭吧?”
周觅笑了一声,点点头。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是逆境的,在蹚著满地荆棘走出黑暗的路上,至少,你要好好爱自己,这样在黎明终於到来的时候,至少,你还有力气去追光。”以前都是周觅罩著宋遇白,所以让她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个人其实比她还大了几岁,如今被说教,她甚至有点反应不过来,怔愣地抬头仰视著他,迎著他郑重的、劝慰的目光,听见他又一次一板一眼地重复:“周觅,你要学会好好爱自己。”
周觅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宋遇白已经把桌子都收拾了,出去把碗筷全都刷完了,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手里捏著那板地西泮片,仍旧神游天外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遇白什么也没说,给她倒了杯水,她却摇摇头,接过水杯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对於那药,宋遇白还是什么都没问,她却心中释然地坦白从宽了,“这药啊,上次我舍友她们来的时候发现了,已经被扔了一次了,但我前段时间没了这玩意根本没法睡觉,所以后来我又偷著找医生开了一板。”
宋遇白看看剩余的药量,瞭然道:“现在减量了?”
周觅点点头,“这段时间蒋檀经常来——就是我们航医,有『空军读心人』外號的那位,所以我的状態其实已经比最开始那会儿好不少了,”她说著,自嘲地苦笑一声,“不然这一板早不够吃了。”
“这玩意治標不治本,都是在自欺欺人。”
“你说得对,所以……我不吃了。”周觅说著,轻鬆而准確地將那板药片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打起精神来,目光里终於有了些往日里明艷的色彩,她眨眨眼睛,对宋遇白笑起来,“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吃了。”
宋遇白扶了下眼镜,挑眉,“我说话这么管用吗?”
“大部分功劳应该是檀姐的吧,你充其量只做了將我拉出来的最后一根槓桿。”周觅愧疚地摇摇头,长嘆一声,“你们说的我其实都懂,我得好好的,不然对不起那些对我好的、对我有期待的、拿命救了我的人,我知道这些天是我混蛋,但我一直在死胡同里绕不出来,因为我知道我师父走后师母他们有多痛苦,他们那么痛苦,我这个造成了他们全家悲剧的人,凭什么就能走出来好好的过日子呢?这样也不公平。”
“你师父救你,其实是把更大的寄託都放在了你身上吧?”
“正因为我这样我才更愧疚,”周觅落寞地苦笑著靠在了枕头上,仰头看著天板,“因为我再也飞不了了。师父的寄託也好,师父的希望也好,他想让我衝刺的『金头盔』也好,我全都没机会了。”
“如果你折断了自己的精神支柱让自己废在这里的话,那才是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宋遇白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认识的那个周觅,不应该是这样的。”
周觅笑起来,“你认识的那个周觅应该是什么样啊?”
宋遇白想了想,起身去沙发上把他带来的那个袋子拿了过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