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1)

(' 虽然在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但事实的发展仍然大大出乎京城所有官吏的预料。留守的众臣惶惶不可终日的等到了御史大夫张汤的回归,但回归之后,张汤却既没有向他们传达主上的命令, 也没有向他们转述御前的气氛,而是驱散闲人, 将自己与诸多档案一起封在了御史府, 闭门不出, 谢绝外客, 开始了独自一人的审理。

这样的做派令人害怕, 但似乎还不至于完全失控。张汤之流的酷吏本来就是皇权的一把快刀,在办案时表现出一点铁面无私的冷酷无情,本来也在情理之中。以往常的经验看, 如果皇帝已经先行问罪少府监,御史大夫接着秘密审理涉案官员, 也是应尽的职分。

——换言之, 在京城显要的心中,张汤审核的权限, 应当仅仅限于少府官吏, 二千石以下。

但可惜, 他们的预料大大错误了。张汤将自己封在御史府中,整整一天都没有踏出一步。到了第二天, 他派人拜访广昌侯刘拾的府邸, 欺骗广昌侯有圣旨召唤。于是刘拾茫然不知所以, 被来人带到了东市,并以整肃衣装为由解除了随从的武备;而后埋伏在侧的侍卫立刻扑上面前, 将广昌侯脱下牛车就地捆缚,直接扔上马匹押赴廷尉。全程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以至于广昌侯头晕目眩,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求饶的惨叫,人就已经被带离了东市。

同样的情形还不止发生在东市,广昌侯只是第一个被抓的;在他被骗、被偷袭的同时,还有一大票人浩浩荡荡的奔赴各处,按照相似的流程来欺骗京中的各位诸侯——堂邑侯陈须、隆虑侯陈蟜、高陵侯赵周,都以圣旨的名义将人从府邸或者官衙中骗出,然后解除武装就地逮捕;行云流水、略无障碍,养尊处优的诸侯们猝不及防,简直就像小鸡一样乖乖入笼、毫无挣扎,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好吧,抓捕过程中也还是有点瑕疵的。高陵侯赵周奉命兼顾宗庙的事务,所以常常在未央宫中当值。抓他的小队要领牌子入宫门,步调难免慢了一步。留在宫中的赵周已经听到风声,于是毫不犹豫,夺门狂奔,奔出之后却发现自己走投无路,只有拼命往毗邻未央宫的丞相府跑,期盼丞相公孙弘能够看在同朝为臣的情分下,好歹伸手捞自己一捞。

可惜,公孙弘的威严并不足以震慑这些无法无天的酷吏。抓捕小分队居然在丞相府的大门前逮住了走投无路的高陵侯赵周,将他套上镣铐直接带走。而赵周死命挣扎,叫喊凄厉,声音甚至穿透了禁闭的大门,像针一样刺入了寂静的大堂,激得跪坐在内的官吏们浑身一颤。

大概是与高陵侯颇为熟稔,地位最高的东曹长史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开口:

“丞相,这……”

丞相公孙弘自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来,神色漠然:

“你待如何?”

这句话已经近乎于生冷无礼了,但东曹长史瑟缩了一下,仍然坚持开口:

“御史——御史大夫也太过分了。随意派人入宫逮捕诸侯,简直,简直视法度如无物,与诸吕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就纯属于尬黑了。诸吕得势时确实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但从来也没有胆大妄为到敢入宫抓人的地步——他们不要脸,吕太后还得要脸呢;实际上,真正的事实恰恰相反,疯狂到搜捕长安、上下抓人杀人的势力,并非诸吕,而恰恰是诸吕的敌人,号称要诛吕安刘的功臣们。长史这样颠倒黑白,纯粹是畏于政治正确,信口栽赃而已。

不过,无论如何尬黑,该传达的信息依旧传达到位了。功臣们大开杀戒,是因为控制住长安城后要排斥异己;那么张汤呢?张汤胆敢做这样塌天的大事,难道也要控制京师、血洗政敌,甚至——甚至谋反叛逆不成?

这个指控恶毒而险恶,如果丞相当真一口认了下来,那底下的官吏兴风作浪,立刻就能叫张汤品一品群情激愤、千夫所指的滋味;只要策动了在京的衙门共同抵制,那单凭区区御史大夫的权威,也根本做不了什么大事——可是,公孙丞相脸色不变,只反问了一句:

“谁告诉你他是‘随意抓捕’了?”

他停了一停,平静说出了最残酷的实情:“协助张汤抓人的,是期门羽林郎。”

期门羽林郎,拱卫皇宫的天子心腹亲兵;正因为有他们的协助,张汤才能够进宫追捕高陵侯赵周。而这样的天子亲卫,是一个连关内侯的身份都没有的御史大夫可以调动的吗?

一语中的,再无走展;东曹史的脸上立刻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能操纵张汤这枚鱼钩的,当然只有深居九宸的渔翁。酷吏只是棋子,只是工具,只是挡杀在皇帝面前的替身;满朝文武对此心知肚明,却绝没有人敢点破这个迷局——如果视若不见,那他们面对的还只是一个狂悖的御史大夫;如果将真相看得太清,那巨大的、不可抵御的压力就会从天而降,顷刻间摧毁一切抵抗的意志。

丞相没有理会属下那惨白的脸色。他早就看透了这些高官虚张声势的诈唬,所以根本不会浪费心力来敷衍如此无聊的发泄。他翻了翻文书,语气不变:

“无论你们怎么议论,张汤的动作都是不会停的。与其在这里喋喋不休的议论,不如想想自己的首尾——张汤今天能查到宫里,明天当然就能查到丞相府里。北门拦不住他,丞相府的门当然也就拦不住他。你们还是要替自己考虑清楚。”

说完这一句,公孙弘抬起头来,目光掠过了下面十几张神色各异、悚然变色的面容。他沉默片刻,只能摇一摇头:

“好自为之吧。”

不过一天的功夫,京中高官们就深刻领会到了公孙丞相的那句话——他们的确是拦不住张汤。

事实上,御史大夫如此倒行逆施,肆无忌惮,除了第一天狠下痛手,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之外;第二天再想故技重施,立刻就遭到了激烈的抵抗——没有门路的设法逃遁,有门路的四处求告,脾气更大的甚至准备抱团抗法;而面对这一切抵制——无论明的还是暗的,合法的还是非法的,御史府都丝毫没有手软的迹象。京师九门已经被封锁,逃遁者根本不能出雷池一步;上门求告张汤的显要不在少数,但没有一个能越过御史府的禁制。上至公主诸侯,下至九卿百官,纡尊降贵,大驾亲临,居然统统都只有一碗闭门羹吃,那种狂怒羞耻、匪夷所思,真是不可自抑。

——张汤这是要翻了天了吗?!

这样近乎疯狂的强硬,终于是激出了大祸。中午时分,馆陶窦太主亲率随从赶到,非要冲进柏台与张汤见个高低,最终仍被看门的侍卫硬生生给挡了下来。窦太主勃然大怒,登即跳下牛车,与一众侍女冲至门前,即使不能突破侍卫的防线(他们居然真敢动手打人!),也要向府内泼洒垃圾、高声叫骂,凄厉怒斥张汤的祖宗十八代。

这样的愤怒是可以预见的。陈蟜陈须先后被抓,再算上先前因巫蛊被张汤审问过的陈皇后,窦太主两子一女,三个亲骨肉都是栽在张汤手里,那当然是冤仇似海,莫可解释;狂怒之至,自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而窦太主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则无异是给一切惨遭打击的官吏开了个发泄怨愤的口子。大家就算不敢公开响应,也得悄悄凑到附近,见证窦太主硬刚酷吏的场面——放眼京城上下,如今大概也真只有大长公主的身份,可以强压御史大夫一头了。

可惜,外行看热闹,内行看的却是门道,柏台附近围观的官吏虽然挤得满满当当,但有资格细听的只有那么几位显要。而这些高官不过听了数句,便连连摇头,示意仆人替自己挤开人群,径直返回——不知内情的小官听到那些直指张汤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高声叫骂,可能还觉得大长公主很精神,不丢份;但作为富有经验的上层,他们只需听一听这个口气,就知道大长公主现在色厉内荏,实际上已经是怂了。

说白了,这一场大搜捕是张汤可以拍板的吗?包围御史台禁止出入,满朝文武无可奈何,这样的大手笔是区区一个御史大夫能够调得动的吗?不敢追究幕后黑手,只敢抓住一枚棋子大肆攻击,那就算骂到天上去,又有什么意义?

窦太主要真想解决问题,为自己的亲眷报仇雪恨,那就该拿出自己姑母的款来,直接冲到未央宫门前,指着罪魁祸首的名字叫骂——刘彻!我xxx!你xx一个胶东王出身的庶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呀?!当年老娘嫁你女儿的时候,你怎么不横一个试试?现在眼眶子大了,来找你亲姑妈家的麻烦了!你奶奶还在天上看着你呢!

说完窦太皇太后,再嚎啕大哭,哭亲哥,哭亲爹,哭刘家祖宗十八代,“张眼看一看你苦命的女儿”,最后当场寻死,用头撞墙,这一套丝滑小连招打下来,那才叫效果拔群呢。

——当年陈皇后大闹后宫,就是这么跟皇帝撕扯的。三言两语直接把皇帝干破防了,至今心有余悸;而如今拿出同样的招数,效力必然也不同凡响。别的不说,至少卫皇后就绝对要魂飞魄散,哪怕带人亲自动手,也得冲出来把大长公主拖进去再说。如果闹大了能把如今依旧蹲在军中的皇帝给逼回京城,那才是喜出望外,大大的赢上了一局。

是的,到了现在这种情形,该明白内情的人也都缓过神来了。皇帝缩在军中不动一步,就是要绕开京城一切官僚体制的约束,痛痛快快的施行自己的意志。在京城中办事,诸侯显贵们还可以靠朝廷规制靠祖宗家法,靠各种观瞻来设法搞软抵抗;到了军中就是针扎不进,一切劝阻之词都根本没法渗透,一切制衡之策都全然归于无效。就算有勇士想法子奔波百里,冲至军中,也绝对没有办法见到皇帝——笑话,军中士卒如今还在笃信着“都是下面执行歪了”呢,现在你这个“下面”公然跳到他们面前现眼,是真觉得人家一秒六棍,会打得没有力度吗?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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