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从执行老登那个伟大的微调计划至今, 大半个月已经过去,而穆祺与刘先生千方百计,也只帮司马宣王修饰过两封信了。没办法, 虽然ai技术天下无双,刘先生修改的措辞精深微妙, 但他们也不能什么都改, 至少往来的公文和圣旨就不能改, 毕竟这玩意儿是要公开誊抄, 备份存档的;稍一核对就会看出猫腻。真正都能大肆动手的, 只有君臣间往来的密信,不可公之于众的种种私隐。
不过,这种密信却相当之难得。与西川的奇葩不同, 魏帝曹睿与侍中司马懿之间又没有什么坚贞不二如父如子的深厚感情,在辅政结束之后维持的基本是个相敬如宾的漠然态度, 彼此之间肯定没有什么青春期的私密心事要悄悄倾吐。所以, 要制造双方联系的秘密渠道,就不能不再下狠料, 逼得两人迫不得已, 非得说点悄悄话不可。
又要私密又要敏感, 还要触动宣王心肠,逼他不能不写信解释, 这样关键的狠料其实相当难找。但还好, 三国的历史被研究了实在太久太深, 各路大手轮番上阵,创作的正史野史市井小段子不计其数, 为了博取眼球而拼命内卷,即使是匪夷所思的暴论, 都能引经据典、论述得头头是道,不能不令人匪夷所思、目眩神迷。而诸多目眩神迷的野史暴论之中,有不少便是效力显著,一击中的,必定能让当事人完全破防的。
——唯独在这一点上,广阅过三国雷文的穆祺有绝对的信心。
所以,在司马懿采取有效手段,逐渐平息了军中情绪之后,蜀军前线的谣言风格就又是一变。大家不再传闻司马氏与老曹家之间不得不说的暧昧关系,转而开始宣扬更刺激、更劲爆、更抓人心弦的内容:当今的曹魏皇帝,很有可能是袁家的种。
不可思议?荒谬绝伦?嗤之以鼻?不要慌张不要惊忙,听段子细细给你讲——当今曹魏皇帝的亲妈是谁?被魏文帝曹丕所强夺的袁熙之妻甄姬嘛。强夺袁家的媳妇纳为己有。这就为长子的血统增添了疑虑。而稍为年长、消息靠近上层的人则更应深知,魏帝登基前后,出生的八字可是悄悄改过的——按照登基后官宣的八字看,他的血统问题不大;要是按照登基前流布的出生年月,那出身问题可就相当之微妙了。
要是嫌这出生时间的证据太过薄弱,不足信任,那谣言中还有例证。众所周知,先前少帝为曹氏祖宗营建圜丘,曾经明发圣旨,“曹氏系世,出自有虞氏,今祀圜丘,以鼻祖帝舜”,宣扬自家是舜帝之后。一般人可能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给祖上贴金,但在经学上稍有常识的士人应该一看就能看得出来不对——如果依照《春秋》、《史记》,那舜帝乃是妫姓,如今繁衍的苗裔依旧历历可查,跟曹家根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和老曹家没有关系,那和谁关系密切呢?经典有云,“袁氏,妫姓,舜之后”。名正言顺的大舜后裔,应该是老袁家。
——要知道,魏武帝曹操生前已经确定了曹家的祖源,认的是周文王姬昌做祖宗。少帝莫名其妙发此圣旨,纯粹是稀奇古怪,多此一举。皇帝放着自己的亲祖宗不认,巴巴的跑去认老袁家的祖宗,恐怕曹魏的大臣们亲眼目睹,心中都不是没有疑问吧?
亲妈的出身有疑问,诞育的时间有疑问,甚至登基后自己搞的那一套小动作也是疑问重重;你要说少帝的血统是确凿无疑,那谁能相信呢?
三个证据环环相扣,逻辑严密,每一样都有其确凿无疑的案例;其蛊惑人心、颠倒是非之处,纵以诸葛丞相的明智远见、洞悉人心,在通篇看完穆祺提供的小作文模板之后,都忍不住要楞上一愣,然后多问一句:
“曹氏莫非真的……”
莫非真的被人给李代桃僵了不成?
“这就不清楚了。”穆祺耸一耸肩:“客观上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毕竟曹操也不是吃素的,不应该允许这样混淆血脉的大事;但主观上嘛——主观上就很难说了。”
空穴来风,其言有自。后世之所以会对曹睿的身世生起那种若有似无的疑窦,很大程度上都源自于曹睿自己在宗法上的轻率举止,魔幻操作;改认舜帝做祖宗其实都不算什么,穆祺手中还有更大更狠的猛料——先前魏文帝曹丕逝世之时,少帝曹睿居然以暑热未由,没有亲自送葬;甚至都没有参加葬礼、接见奔丧的宗亲。以至于他和亲叔伯亲堂兄弟之间,居然可以阔别十余年不见上一面,连人都要认不得了。
亲儿子不给亲爹送葬理丧,这在“以孝治国”的宗法制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离谱操作,绝不能为后世谅解;少帝连这种事情都办得出来,那又怎么怪旁人不兴起一点议论呢?
往常的议论也就罢了,多半也就是抨击抨击少帝不孝。但现在嘛,有了穆氏提供的全新视角作为引子,那大家的思路可就要大大的打开了——亲儿子当然应该给亲爹送葬,但万一……万一不那么亲呢,是吧?
“此外,对于曹丕曹睿父子间的微妙关系,后世其实也有议论。”穆祺若有所思:“很多议论非常缜密,如果能一步步放出来,那必定会有意料不到的作用。”
这些缜密的议论到底议论的是什么?有了先前的狂野段子作为案例,在场的人恐怕都能料想一二。当然,也正因为这样的料想,他们才在惊异之余,忍不住要生出极大的敬畏——原本以为什么“曹睿姓袁”的野史已经够生猛、够劲爆了;但听穆祺的意思,这似乎还是开胃小菜,不值一提,后续还有更多更猛更劲爆的论点,等着好好招呼曹睿司马懿君臣;这样惊人之至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匪夷所思的编排水平,又怎么能不让人万分敬畏呢?
……说实在的,他们只要换位思考,想一想这种猛料迭出、花样翻新的处境,都几乎要心扉动摇,对曹魏生出一点若有似无的同情来。
所以,诸葛丞相沉默片刻,终于幽幽开口:
“……后世的君子,果然是精于修撰啊。”
高情商:“精于修撰”;低情商:“真能编”——能从这么一点史料中挖出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论调,哪怕以武侯的城府心胸,都是不能不大为震撼的。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热门的历史区域总是会引发一点不正常的兴趣。”穆祺随口道:“曹魏的流量这点都不算了不起,真正被重点关注、百般钻研,搞出了不少大料的,其实更应该是……”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了一停,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武侯、老登、以及卫霍,然后含蓄一笑,再没有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嘛,是吧。
事实证明,哪怕曹睿并不是三国历史中被关注的重点,那仅是现如今的这么一点创作动力,也足以让一切知晓内情的人魂飞魄散,惶惶不可终日——譬如如今被顶在前线,被迫要面对这一切的司马宣王。
司马懿实在谣言发酵后的第三天得知的这个消息。即使以他的城府算计,听到如此栩栩如生而劲爆狂猛的生动谣言,都忍不住当场变色,神情恍惚;恍惚惊骇之后,他立刻下令严查,要将一切传递谣言的行商和士卒统统清理出来,枭首示众,以示严惩。
——实际上,司马懿非常清楚,在这种传播源高度不可控的谣言面前(你能堵住魏军的嘴,难道还能堵得住蜀军的嘴?),过于激烈躁进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越描越黑,吸引外界莫大的注意,推动事情向完全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真正合理的思路应该是处变不惊,见怪不怪而其怪自败,一如司马仲达先前处理自己谣言时的做派。但现在,现在,他却实在没有勇气搞这种“见怪不怪”的正确操作了。没办法,这些谣言实在是太要命、太触及底线了。他要是不果断出重拳,那这“坐视不理”、“毫无心肝”的名头,才真正是背负不起。
重拳处理之后,自然要设法汇报。这样的信息当然绝不能走公开渠道——那等于公之于众,帮皇帝扬名天下;于是司马懿苦思冥想,字斟句酌,费劲心力写了一封非常谨慎、非常小心,尽力不触碰皇帝逆鳞的书信,极为委婉曲折的将事情经过做了个陈述,希望少帝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然后嘛,这封小心翼翼、措辞谨慎的书信,就落到了老登的手上。
即使立场敌对,老登从头到尾看过这一篇书信,仍不由啧啧赞赏司马懿的才华——明明汇报的是这样敏感、尖锐、触动逆鳞的事情,司马氏居然都能尽力掩饰、婉转呈奏,将整个事情描述得圆滑、平和、不易激发火气;在兼顾事实之余,竟还能做到温柔敦厚、体恤人心,这样一份铺排精妙,尽显情商的文字,是足以令人称奇的。
不过,这样的文字编排起来很有难度,但要摧毁起来可太方便不过了。老登通读一遍,稍作推敲,只让穆祺在中间加了几句话就算了事。而这几句话也非常直白、浅显,只是将谣言的细节多叙述了几笔,再加进了几个对少帝父子关系进行恶毒攻击的段子。
理论上讲,向皇帝汇报的书信总是力求详细,多增添一点细节也没有什么(再说了,这些细节全部都是事实,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地方);但实际上讲嘛——实际上老登早就从穆祺的叙述中窥伺出了猫腻,察觉到了事情真正的关键:曹睿的所谓“血统问题”,多半只是后世捕风捉影的自行创造;但他与亲爹曹丕之间的关系,却绝对是冷漠恶劣,相见生厌,没有任何狡辩的空间;同人大手子替他发现的种种宗法制度上的“疑点”,还真不是纯粹的冤枉了他。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