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太久,没留意到皇上的眼中划过一丝怨毒。对面的人又咳嗽起来,脊柱顿颤,上身几乎也顺应着一节一节坍塌下去。
“劳父皇关心——只是再如何功高,臣子依旧只是臣子。”
“一面用,一面又轻视?”太上皇笑一声,难得郑重地看向皇帝:“这世上动人心的不只有钱帛权位。”
“儿臣受教。”
皇上显然没有听懂太上皇话里的意思,漫不经心应和一句,又挪过方才推开的棋局。太上皇也没有继续点拨的好意——虽说‘仁不从政’,但对方阵营里的新鲜种子因为一句‘不仁’而离实在有趣——现下只看那小子有没有‘当断则断’的勇气。
安然自若地看着对岸一派茫然无知,这是独属于上位者的乐趣。而如果有贤臣弃暗投明,那更是喜上加喜。
连中三元的才子,更难得性子踏实。唯一可惜的是林言年轻,与自己做不成一世的明君贤臣。
太上皇也没有把握说林言一定会拐到自己的这一边,但因为这次请旨南下,倒也给了他一个机会......
宫里不存在啼鸣不够悦耳的鸟雀,
更何况此厢对坐的两人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尊贵。皇上看着无从下手的黑龙堵路,一声叹息后,一枚白子被攥在掌心。
“傅大人呈上来的奏章,父皇看过吗?”
太上皇点点头,皇上却不死心似的,追问道:“老太妃新丧,这时便罚,怕是寒了老臣的心?”
“奇也怪哉。”太上皇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他掀起眼皮,上下打量着皇帝:“你登基时短,却很会体谅‘老’臣。”
“父皇——”皇上有些气急败坏似的,胸膛剧烈起伏一下,又长久地停歇下去。而太上皇并不理会他的心绪,反而若有所思似的道:“卖官鬻爵、私藏罪帐、亏空公款——工部的几次申请批不下银钱,河堤修不得,世家的儿孙倒披红挂彩。”
皇上原还只定定看着太上皇,冷不丁听到‘河堤’一词,不禁顿住。
林言南下,为的正是河堤之事——可是父皇怎么单提起此事?
对面催促落子,白子降,那黑玉棋子盘踞而成的黑龙却在皇上眼中作了新的漩涡,安静地就要将他也拖拽进去,偏又被白子点睛,沉沉凝望着棋盘之外。
车马水路,不知哪个更迅速。但人心却似生了翅膀,忽然之间周遭内外都有了新的猜嫌——只好笑因是林言拿出吴先生的工图,便有人疑心他使计来诈,修堤是假,实则为到这边搜罗消息,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原本修整堤坝的事便不顺利,如今又牵扯上这样的罪状。林言一时分辩不得,更气恼竟真有人秉承着‘宁可信其有’,在他面前做尽三不知的样子。
气恼之余,林言也觉奇怪。他不是第一日抵达,也不是第一次显现与吴先生的关联——可怎么忽然之间就生出这样的波澜?
这是京城中出了风波?还是不知觉间要有风来?
可是京城中的留手暂且没有动向,若是出了大事,即便他们慢了,邸报也该传来。
且冷眼见着那些人震颤,更像是地动前鼠蚁胆寒。
林言对这一应事只作不知,只暗中使人催促京中继续深探。
他们是在这忽然间急乱阵脚,草木皆兵,又不肯担一丁点风险——这又与在修堤上的态度截然相反,林言在一旁看着,齿冷之余,更决心一定阻止水患成灾。
愿意相助的官员自然也有,只是每个节点又有各自不通的症结。若当真只求迅速,在这时转向太上皇求援确实是一剂良方。但这不是非左即右的时机,窦师兄虽说半是做保,可一旦转向,曾经的利处顷刻间便成了错处。
而且他不在京城,可能代他受过的是谁,林言再清楚不过。
若是时间还长,他会慢慢脱离皇上的手眼——投向太上皇或者干脆做个孤臣,但他总在那里,一些苦头总还说得过去。
但吴先生的消息连带那不吉祥的梦境打断了这一切的筹谋,林言只能暂且搁置原本的谋划,先来到这里。
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刻......
林言的手攥紧又松开,曾经指甲抠下的月牙般的伤痕还留着浅浅的白。
那缕白做了握不住的飞烟,香炉里升腾起,又被池面来风吹散。
黛玉临窗静望池面,那窗前拢的细网纱是林言生的巧思——半拂着窗子过去,不遮掩外面景观,屋内也不见飞虫蝇蚤惹人心烦。
只是望着那飘摇着的纱网,本来宁静的心湖却乱。
这一年的冬天太短暂,花开得早,却说不上是顶好的兆头。如今几枝残败,即便旁人有心相救也拗不过时令节气,终是要自己定心。
过往与姊妹间的相处还存在心里,又记着初来京城,被外祖母拢在膝上只觉可亲。可这样的美好也只如这初春里被诈开的百花,盛烈过一阵后便无可奈何地委顿下去,只面对这寒凉战战兢兢。
他们仍然常叫她回去。
只是其中多少分意思是因为想念,黛玉心中只余下冷清。
佛奴能带来极大的助力。
在所有人眼中,林言归了王府,对她、对荣宁二府都是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于是便推着想要更高一层的富贵,可想让佛奴做世子的人并不顾惜他的性命。他们只是幻想假若广厦将倾有神助,只盼着一朝危难,高头大马便带来赦免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