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起尘埃,街边算命的瞎子也看不见踪迹。宝钗攥紧手掌,直把袖口的团枝拧作水纹。
她是听不得神仙口谕,却也不甘心就这样在‘后福’之前被拖进泥潭里!
黛玉没想到宝钗会这样快就再次过来。
从前在荣国府里,人人多夸奖她端庄得体,处事大气。可在这一处书房中,宝钗却做了诚实的伤叹。
黛玉自觉与宝钗有些相处,但因后离了贾府中,那一点时间便不至交心深谈的程度。然冷不防瞧了泪眼,看去却是比素日的笑颜还要真切。又同为女儿家,更知晓彼此困苦,本心
不是石头心肠,哪有不好生接待的呢?
“你是来得巧,这壶茶正等着你,直待你来了才正好喝。”
宝钗闻言亦笑,在另一侧榻上坐了,也一并去往窗外的水池。
“只你不嫌我来得多,又占了你这书房的位置罢了。”
“索性这儿现就我一人,权当与你匀一份清静的地儿。”
“你也晓得我那处不清静呢?”宝钗笑起来,手里端着的茶盏竟有些洒泼。她很小心地拿帕子蘸去水渍,正色道:“甄家被抄了,你知道么?”
黛玉早得了消息,之后底下铺子里的人也悄悄说着甄家的一些东西恐怕要在外面流露。宝钗这会提起甄家,她心中一动,道:“莫非——”
“嗯。”帕子的一角湿了,晕染成更深的杏子色。宝钗倒意外黛玉竟知道甄家获罪一事,只是转念一想,心说她在外面,林言又不避讳,只怕消息还更灵通些。
“是贾府的婆子私底下计较,说甄家来了人——”她说到这里幽幽一叹,颇自嘲道:“我家做些物什上的买卖,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这档子事。”
“哎,好好说着,做什么又自薄自叹?照你这般说,我家也不过是识几个字的,是连这一层都想不得了。”
宝钗听出黛玉宽抚之意,她从来是要稳妥、要顾应人的,这会听得软语安抚却是鼻尖狠狠一酸。
“原先在府中,只道你是个多心人。只恨这时离得远了,说得反多,才觉是七窍玲珑的心肝。”
“人家好心宽慰你,偏你说话还要刺一句——下次不许上我家来。”
宝钗禁不住笑一声,方才的自伤之意尽数散去。
而也是她这一语,叫黛玉知晓甄家家私的去处——只是贾府中......
她这般思量着,又听宝钗道。
“前些日子的胡闹事,你......”宝钗虽张了口,真要说起那会抄检却拾不得用词。她虽在那日后便离了大观园,与母亲又回贾府中原先的处所——可这样的风波中,到底没谁能真切独善其身。
一汪水流葬花魂,一场风来却是要尽数从枝头打落下去。
这是丑事,按说该捂眼束口遮耳,旁人不说不看不闻。但荣府里的下人并没有这样的自觉,黛玉人在外面,但凡说起都是一层叹息。她自晓得那其中是怎样的光景,可只为外孙女,这许多年下来都劝不得,偎不近,使人不禁疑心世事当真有天定。
而宝钗那时正在大观园中,黛玉虽不知具体情形,现在由宝钗自家讲来,更多只觉是添一层悲愤。
“我不好自己说话,顶上还有妈妈哥哥做主意。原说你出了那边,边上又有个能干的兄弟,将来倒好自己决断。”宝钗这会说着还笑,只是紧接着又皱起眉头道:“你也知道我哥哥不牢靠,那边瞧着他往后也没有什么主意,自然也半歇了心思——可你,林妹妹,府里这样的情形,纵使我不说私底下的盼望,你也该知道些。”
她见黛玉没说话,轻声道:“公子他现今不在门庭,推说去淮安王府也不是正经的亲戚。林妹妹,你勿要怪我,只是老太太那边......你还是自己早做打算。”
宝钗难得说这样的话,黛玉只觉脸上叫冷风扑来,立时晓得贾府中只怕又生出新的琐碎言语。
眼见着对上一双含了水的瞳眸,宝钗喉间一梗,别过脸,复又扭转过来强笑道:“你不必这样看我,我也是存了自己的心思。”
“好歹与沈大人相处些时日,算是晓得他的为人。如今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到外面走动的又担不得风雨。我那哥哥不说也罢,但总也舍不下母亲。”宝钗一口气说到这里,眼眸垂下,再抬起时却是映了水意:“从前咱们说的,我还记得,也应了。只盼着有一天若真遭了灾厄,你能在沈大人跟前多美言几句。”
她很不愿意见到黛玉心存谢意,盖因知晓自己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她决不会为此事再有多的动作,再往后只单凭他人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