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言不同,秦向涛并不是这一回的主事人,因此林言径自到了另一位积年资历的宗亲跟前。彼此见礼,又仔细说着堤坝上的情形。
“若叫下游的百姓走开,即便只是暂时安置也非易事。”长须飘飘,这宗亲年岁不大,气派却是十足的尊贵威严。他听林言说过假想决堤后的安置,沉思半响,却笑道:“只是若不曾决堤,劳民伤财,却不知谁来担这干系。”
“此间堤坝至今已二十年,想来早已不似当年坚固。今年本就气候有异,这会修缮,一来可保下游黎民,二来也再加稳一道河堤,三来雇佣民夫,正好叫百姓再得些工钱,岂不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林言眼见着旁的官员笑,暗地里咬牙,知晓他们发笑的缘由却还是不得不说出来。
钱财。
“我托大为你的族叔,知晓你师承大儒,自己也才高八斗。”宗亲大人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分明言不由衷,却还要做一副关切的真情:“只是你到底年纪小些,经历不足。有一番为民谋福的心自然是好,但也要看清前路。这些年诸位大人连连勘测,今年也说没有决堤的可能。”
他见林言不语,又道:“假使不曾决堤,你做了这许多,不是等着叫人弹劾么?”
这却说不好是因为‘做了许多才不决堤’,还是‘不决堤反而白白做了许多’。
这时候被皇上派来的自然不是酒囊饭袋,虽不知皇上为什么忽然对他疑心,但现今正等着看林言会不会坐不住,拿出什么证据逼迫修整。
甄家获罪,当年的水患决堤便与甄姓的官员有关。但这一场倾覆不是皇上的主意,他正要试探林言是否会拿出这里官员贪赃的罪证,再为太上皇的胜利添一把柴。
皇上要验证林言是否仍然忠心地归属自己一派,即便他可能只在这一件事上有相左的意见——
不需要踏实肯干的进取之臣,只要俯首帖耳的忠诚无二。
眼下这一队人已经来到这里,京城中又有什么在等待?
林言静默半响,避开宗亲大人的试探。
“晚辈受教。”
皇上的担心并没有错,林言并不是如他预想的俯首听命。但他也猜错了,因为林言还没有拿到能够证明贪赃的关键证据。
他有另一样东西,却比其他任何事都能证明他已经不是只专心与今上的臣子......
“大人,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吴先生的声音像是踩中散碎在地上的冬里枯枝,一行来视察的朝廷命官们却如装饰珊瑚树上的枝丫,赤红外包裹一层剔透的水晶。在日光月下各有风采,但落在河堤之上,远远望去也只是一行黑的撇捺。
字没有写完,长风吹远。从堤坝脚下攀爬,直望见另一侧的水潮。一捧接一捧扑打着堤坝,像是顽童摇着插进泥土的摆件,随着时间流逝愈加松散。
香饼碾碎,细碎的粉末往天边旋转飘散,重新回作花的瓣朵,新制的香块。紫鹃不解地看着黛玉,不明白姑娘怎么忽然急着要送出加急的信件。
“姑娘这是怎么了?您上斐府去,如之前般一并送过去不是方便?”紫鹃以为黛玉是太挂心林言,亦或做了什么噩梦心中不安。见她只疾笔写着字条,不禁劝道:“即便这会就吩咐,日头也晚了,真送出城去也要明天。”
“晚一刻都不成,紫鹃——你叫我们自己的人现在求令牌,快马送去,一刻都耽搁不得!”
黛玉从邓府匆匆告辞后便急着回来,她在净仪那里听一段话,细问却觉那跛脚道人的奇怪。
他应当也与自己有一段凡尘,更早的时候,却要将她从家中化了去。只是父母不舍,这才叫她在人世走到今天。
至于就近的,应当便是宝玉的一场灾难——
‘何人乱我心
终日看书真我浊,
须臾揽辔知君空,
懒寄爹娘一封书。’
生路在出不在返,纵使回头,恐怕也寻不得生路!
知君空,知君空,佛奴一定摄入什么事件,引来君王的猜疑或不满。
而既然配一个‘空’字,想来佛奴心中也有了决断了。
这不止是一场治水,也涉及宦海阴私,甚至更尊贵的两个人都在博弈,这一次的‘不稳定’却是佛奴。
黛玉何其聪慧,立刻便知佛奴走了条极险的路,也知晓他为何踌躇。
可黛玉会责怪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