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自觉发现了这位贵客心底遮掩不住的愉悦,心下莫名有些羡慕。
“客官这位故人,想必是位姑娘吧?”
年轻男子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确实有位姑娘。”
女工毫不掩饰地叹息道。
“能令客官如此挂心,不知那姑娘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只是个普通人。”
女工微微撇了撇嘴,心下是不信的。
这城中稍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要迎娶贤良贵女或是容貌姣好的女子?家世与美貌,兼有自然最好,有一样也勉强算是可以,两样若是都沾不上,哪里能入得了他们的家门?
女工越想心下越是酸楚,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单生意上,声音轻快地说道。
“似客官这样的读书人,定是少不了姑娘倾心的。比之那些舞刀弄剑的江湖中人,倒是更加值得托付的良人。只是这人生大事,最好还是要有长辈在旁见证才好,虽说这两情相悦乃是人之常情,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少不了的,先生到时候下聘礼之前,可要打探好亲家的喜好,或是派个庄客来我家店中随意看看也好……”
她将这“揽客”的一通说辞如流水般顺畅地说了出来,当中夹杂着些恭维话,若是寻常人听了,就算并无下次光顾之意,多半也并不会不愉快,甚至还会给她几个赏钱。
可不知为何,她话一出口,那方才还面含笑意的男子,突然便换了神色,那双形状柔和的眼睛依稀还是方才的样子,但却让人有种莫名的寒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将那八个字在唇间缓缓品了一遍,随即语气冷淡地得出结论,“不过是为所谓延续宗族、谋取利益而扯出的一块遮羞布罢了,既不必挂在嘴边,更不用放在心上。”
这男子瞧着像是个读书人,却怎地说出口的话透着一股离经叛道的意味呢?
裁衣女愣怔片刻,还没来得及想出些回转的话来,却听对方话题一转、反过来问道。
“姑娘制这一身成衣,可分得多少银钱?”
女工神情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复方才的游刃有余。
“约莫、约莫七十钱不到。”
男子轻笑,继续用那温和的声线问道。
“那你可知,我方才给了你家掌柜多少银钱?”
女子面上神情已有些挂不住,但她到底讨生活还有些年头了,半晌终于调整好心态,自嘲般笑道。
“客官说笑了。小的不过只是个裁衣工罢了,怎敢揣测惦念东家的生意?让掌柜的听到了只当我不想好好做事呢……”
“为何不敢?”
她话未说完,却教那年轻男子蓦然打断,下一刻手腕一紧、竟被对方抓住。
“你这双手,量得了衣、裁得了布,却独独摸不了那管事的算珠与账簿吗?”
那女工一惊,下意识便挣脱开来,只是她忘了自己拇指上还戴着那枚用了太久有些磨损的顶针,动作中顶针的开口处正好勾住了那男子纱衣上的绣线,瞬间将那细绣纹纱縠制成的纱衣扯破了一个口子。
女子脸色一白、心下一紧,声音颤抖着开口道。
“客官恕罪!小的、小的当真不是有意的……”
她一边告罪、一边望向那价值千金的青纱,心下想着凭借自己的绣工是否还有补救的可能,下一刻眼睛瞥见了什么,嗓子一堵、彻底说不出话来。
男子的脖颈分明莹白细润,可从那微微敞开的衣领间望去,却能窥见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的伤疤。那些疤痕已经陈旧,突出纠缠在一起,好似荷叶背后那凸起的叶脉,又好似活的蛇蚓一般向深处蔓延而去……
女子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第135章 丁渺
柜上的香灰又落了一截,掌柜老谭一边扒拉着算珠,一边斜眼去瞄身后内间的动静。
他放心不下这单生意,需得亲自盯着点才能安心,而那年轻男子进到量衣的里间已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却仍不见出来,确实是有些久了。
不过他早已不当对方是个客人,而是将其奉为财神爷爷。
财神爷爷嘛,想待多久待多久,想做什么做什么。
想到这,他心情又美起来,偷偷打开钱箱又确认了一遍那沉甸甸的金子,还没数完一遍,却听前厅一阵脚步声,吓得他连忙合上钱箱,又扯了块布将箱子盖好,方才回到那前厅站定,便见一个魁梧的身影快步走进来。
那来人生着一张方脸,方脸上生着一圈大胡子,穿着一身粗布短衫,两袖高高挽起,腰间扎着块沾了油污的围布,不过普通大小的一块布巾在那颇为粗壮的腰肢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局促,整个人行走间带起一阵葱花味的风,看着像是哪户酒楼里跑出来的帮厨。
对方进了前厅,便一阵左右四顾,显然不是在看那些布锦成衣,也不知到底在寻什么。
老谭下意识退了半步,脸上的嫌恶之情险些遮掩不住。但他随即想到什么,又舒缓了些。
没关系,现下他心情正好,便是来个乞丐,他说不定也能笑脸相迎。
老谭这厢想罢,又不着痕迹地将那台面上几块名贵的料子往里推了推,随后搓了搓手迎上前去。
“这位客官可是要……”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大胡子大手一挥,指向门外不远处河边泊着的那艘船。
“那船上的人去了何处?”
老谭眯起眼瞥了眼门外有些刺眼的日光,心不在焉道。
“小店人来人往的,不知客官说的是哪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