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像。
真要是像了,那才见了鬼。
秦九叶咧嘴笑笑,依旧没有去看身旁坐着的少年,只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是我远房阿弟,姓李。”
她简短说完,再不开口了。
她身旁的少年听罢,眼神中难掩不满。
没了?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得“远房阿弟”四个字吗?
丁渺见状,面上的笑意似乎又深了些。
“原来如此。秦姑娘的这位阿弟倒是似乎对这江湖中事熟门熟路,我见他方才登船的样子,竟不像是第一次前来。”
“我这几日都在附近跑船做事,这船上船下的规矩总要懂些。倒是丁先生方才一眼便隔着这雅间外的层层珠帘认出了我阿姊,才是眼力不凡。”他说到这里,不看那男子反应、转头望向秦九叶,“阿姊交代我的事我都已做妥了,但见已经入夜阿姊却始终未归,这才寻了来。”
他主动解释一番,那向来很是操心这些琐碎事务的女子却并没有回应,甚至连一句追问、一个眼神也没有多给。
她今夜似乎有些怪。这怪又似乎只针对他一人,令他忐忑不已、坐立难安。
是因为这不请自来的男子吗?
李樵望向丁渺,却发现对方也在打量自己。
这一对“姐弟”方才的互动都落在丁渺眼中,他分明看出了什么,却只在嘴角挂上一点温和的笑意,像是有所体谅,又像是并不在意。他生着一张有些书卷气的脸,初见之人都会想要亲近,可细瞧便能发现那张脸有着掩藏在皮肉之下的深刻轮廓,若是没有那温和的笑作为掩饰,他的眼窝和颧下本该会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空气中有种微妙的涌动,秦九叶心下暗叹,目光也开始在面前两名男子之间徘徊。
她是混过那九皋城里的小江湖的,虽不熟悉这外面的大江大湖,却也会下意识地观察思考。登船的时候她分明已经见识过,这花船看似广纳四方、不忌三教九流,实则比之宝蜃楼有着更严苛的规矩,非江湖中人不可登船也。而面前这两位,虽一个看起来不过是个书院教书先生,一个看起来不过一介村夫,却能自由出入其中,甚至登上三楼雅座,究其背后深意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们这些江湖中人,个个明面上露一手、背地里又藏了一手,既都是这般人才,又何必非要同她一个小小郎中纠缠不休呢?
秦九叶脑门上的筋开始跳起来,突然觉得今日杜老狗那一卦只怕又要应验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秦九叶低下头去,一边说服自己将心放宽些,一边默不作声地吃起东西来,下一刻便听丁渺再次开口道。
“光顾着寒暄客套,倒是冷落了这一桌好酒菜。今日托秦姑娘的福,得以一览这湖色风光,在下自当酌满觞相邀。”
他方才端起酒盏,李樵便已拿起桌上的玉箸,熟练地从那盘蹄膀上撕下一块肥瘦得宜的肉来,轻轻放在女子面前的盘中。
“阿姊吃肉。”
秦九叶的手指蜷缩起来,实在是既不想去碰面前的酒盏,也不想去夹盘中那块肉。
空气中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丁渺随即放下酒杯,也拿起面前的玉箸。
“看来秦姑娘并不善饮。蹄膀虽好,吃多嫌腻。这江白鲂乃是当日从江河中打捞出来后运下来的,只有鲜活的才能入口,秦姑娘可得尝一尝。”
男子说罢,从那道蒸江白的鱼背上取下最鲜嫩的一块,便要送入秦九叶盘中。
下一刻,她身旁的黑衣少年突然开口道。
“我阿姊不吃鱼。”
李樵语毕,手腕一沉、掌间生出一股劲风来,穿过那满满一桌杯盏盘钵,直奔对面男子执筷子的手而去。
漂着萝卜花的汤羮泛起褶皱,雅间外坠着琉璃彩珠的玉帘一阵摇晃清响,角落里那盏八角琉璃彩灯闪了闪后竟灭了下去。
席间一暗,丁渺箸尖那块莹白的鱼肉“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夜风穿过雕花格窗吹入内室来,用一种恼人的力度搔着秦九叶脖颈后面的汗毛。
她只觉前所未有的尴尬席卷全身,整个人如坐针毡,正想远眺窗外湖面,说几句“月色真好”的场面话来救救场,便听雅间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女子细长窈窕的身影映在珠帘之上。
珠帘外的人停在原地后并未开口说话,只将执玉壶的手轻轻探了进来。
秦九叶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望向那盏已经熄灭的八角琉璃灯。
从前九皋一带载官妓的花船做生意时有个规矩,便是在船头挂起一盏油灯,若有客人光顾,便会熄灭油灯,将船泛至无人处。没承想如今这生意改头换面,规矩却还是那规矩,只是变成了灯灭斟酒。
不管什么规矩,现下这打破局面的时机可谓正好。
秦九叶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珠帘被掀动,三名手执玉壶的美婢缓步而入,竟像是一早便知晓这雅间内坐了三位客人。
三名美婢方才站定,将视线投向桌上那只七八分满的琉璃玉壶上,随即又望向三人面前那一动未动的酒盏,最后才带了几分询问意味地看向秦九叶。
雅间内一时无人言语,秦九叶一窘,这才反应过来这席间根本连只空杯子也无,又哪里需要斟酒?正想解释几句,丁渺已先一步开口道。
“风大,吹灭了灯火。姑娘将酒壶放在这里便可。”
他边说边熟练地从那八角琉璃灯的灯脚下取出点火用的火折,不一会便将那已经熄灭的八角琉璃灯重新点亮。
那琉璃灯有内外两层,瞧着很是有些复杂的样子,秦九叶本来并未留意,可不知为何,此刻瞧见对方那点灯的手法,突然间便觉得有些眼熟,她之前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景……
就在她晃神间,那三名美婢已放下酒壶,笑着行了个礼,随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珠帘碰撞的声音渐渐平息,秦九叶有些奇怪地望了望那三个离去的背影,随即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再次望向花船正中那片光影缭乱的欢乐场。
戏台上那些舞伶姿态奔放,动作也大开大合,但不论他们如何旋转、腾空、变幻步法,他们的眼睛都不曾离开戏台两侧的那几名乐师。
而那些乐师则大都低着头,若有人细细打量他们的脸便会发现,那些人要么自始至终闭着眼,要么干脆戴着面具。
秦九叶张了张嘴,对自己的推断感到惊讶。
这花船上的侍婢都无法说话,舞伶都已失聪,乐师都是目盲之人。